第18章
  “你就那么想生下来吗?”千舟问道。
  “是的。我也答不上来理由。发现怀孕时,我的确也曾慌了手脚,可日子越久便越舍不得,况且……”美千惠犹豫片刻,接着说道,“他说虽不能认这个孩子,但如果我生下来,一定会照顾我们。”据美千惠说,那个男人从刚交往时就在经济上支援她,一直持续至今。“前几天他还来看我们,给宝宝换了纸尿裤。所有的约定他都遵守了,对我们母子也一直很好。”
  孩子是男孩,名叫玲斗。
  看到同父异母的妹妹目光如此短浅、对待人生的态度如此漫不经心,千舟怒不打一处来。有没有考虑过孩子的未来?难道打算一辈子都靠那个男人养活吗?凭什么相信他会一直给钱?千舟一通诘责。
  “你的担忧合情合理。”富美开口道,“你们不是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但毕竟是姐妹。妹妹生了有妇之夫的孩子,你一定也很困扰。我们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想早点见面坦诚地说出来,也好商量一下今后的打算。”
  “今后的打算?”
  富美转头看向美千惠,示意她接着说。
  “生下这个孩子时,我就下定了决心。”美千惠说,“我知道千舟姐一定会骂我,认为还不如没有我这样的亲戚,所以,我想和千舟姐断绝关系。”
  “断绝关系?”
  “是的。”美千惠回答得干脆利落,“千舟姐就把我的事全都忘掉吧,权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就算有过,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其实,千舟姐从未把我当作妹妹看待,不是吗?在你心里,我只不过是抢走你父亲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我甚至觉得你不恨我已经很好了。我任性地生下了孩子,对方还是有妇之夫,任谁都会看不起我,这些我都明白。所以,干脆我主动提出断绝关系,以后我们不再有任何来往,这样对双方都好。”
  千舟终于明白,美千惠是不愿让同父异母的姐姐难堪,但背后恐怕还有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想法:你和我的关系又没有那么亲近,何必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归根结底,美千惠想说的是“别管我了,我的一切与你无关”。既然美千惠心意已决,宣判两人再无关系,自己又何必强求她回心转意呢?
  “我明白了,既然你已经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我也无话可说。今后我不会再联系你们,也不会干涉你们,这样可以吗?”
  “嗯。”美千惠抱紧孩子,鞠了一躬,“对不起。”
  随后,两周年忌日的法事开始了。只有寥寥几个富美的亲戚到场,他们见了美千惠的孩子,什么也没有说。千舟到最后也不清楚富美是如何跟亲戚们解释的。
  自那以后,美千惠便几乎杳无音信了。因为宗一的事情,千舟偶尔会和富美联系,但话题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美千惠。
  千舟兼任柳泽集团多家公司的董事,完全没有休息时间。月乡神社只好雇专人来管理,唯有夜晚的祈念没法委托他人,身为神楠守护人的千舟仍在亲力亲为。偶尔因工作无法分身,她便只好拒绝访客的预约。
  就这样又过去了八年。一天,突如其来的噩耗传来——美千惠死了。富美说一切从简,守夜和葬礼安排在同一天。听到消息,千舟立刻赶到殡仪馆。
  富美憔悴至极,尽管才六十多岁,却已散发出暮年的气息。美千惠死于乳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病情严重恶化,用尽一切治疗手段也仅延续了几天生命。
  千舟询问了这八年的情况,不出所料,单身母亲美千惠没有一天是安然度过的。
  玲斗的父亲给的钱越来越少,到最后就没有了。玲斗刚出生时,他的父亲的确常来看望母子二人,但之后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最终不再露面。没过多久,银行账户里再也没有生活费打进来,那时玲斗还未满三岁。告到法院当然是一条路——通过dna鉴定证明血缘关系,这样一来,无论那个男人是否愿意认玲斗,都可以向他索要抚养费。然而美千惠对此知之甚少,她一直认为,男人已经说过不会与孩子相认,是她自己坚持要生下来,那么事到如今也就没有权利提出任何要求。况且,即使告到法院,也很有可能一无所获。后来美千惠得到消息,那个男人生意失败,变卖了所有家产,带着家人躲了起来。就算真能找到他,又能得到什么呢?总之,美千惠走投无路,只能独自养育玲斗。她带着孩子回到富美身边,白天打零工,晚上在夜总会陪酒。她不在家的时候,玲斗就由富美照看。富美称,虽然仅凭母女二人照顾一个男孩并不轻松,但生活仍算得上幸福。
  美千惠向富美提出身体不舒服大约是在一年前,但她感到不适其实是在更早之前。有一段时间,美千惠突然瘦得不成样子,她对富美解释说这是减肥的成果。
  “可能……”富美说道,“这孩子不能接受自己没有乳房这件事吧。”
  美千惠是个瓜子脸美人,体态丰盈,丰满的胸部即便隔着衣服也散发出魅力。不难想象,这是她作为女招待最犀利的武器。如果真得了乳腺癌,医生一定会建议美千惠摘除乳房,或许正是为了避免走到这一步,她才迟迟没有去体检,确诊后也依旧坚持不接受手术治疗。
  “我知道,这孩子一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为了能好好抚养玲斗长大,她到死也不愿放弃作为女人的魅力。”富美笑着说,笑容看上去透着些许凄凉。
  玲斗已是小学生了,正值淘气的年纪。也许是目睹了母亲与病魔斗争的日日夜夜,面对母亲的遗体,他并没有哭闹。富美向他介绍千舟是“曾经帮过妈妈和外婆的阿姨”,他听后立刻鞠了一躬,眼角微微带笑的模样与美千惠很像。
  恐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孩子了——那时千舟这样想。
  第13章
  翌日下午,玲斗正在收拾卧室,接到了千舟的电话。
  “今天你要去趟理发店。昨天临别时本想嘱咐你,结果一直聊天忘记了。难得准备了压箱衣,头发乱蓬蓬的可不行。胡茬也要刮干净。”
  “好的,我知道了。”玲斗挠着头应道。
  “今天的安排还记得吧?”
  “嗯,大致记得。”
  “大致记得?这回答太让人不放心了,说给我听听。”
  “嗯……”玲斗回忆道,“下午四点半和您在火车站会合,然后坐快速列车去新宿站,下午六点抵达举办答谢会的酒店。”
  电话那头传来松了口气的声音。“嗯,我们可能会早到,时间充裕些总没坏处。”
  “万一迟到了,给柳泽家的人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好。”
  “这不是挺明白的嘛。那么,四点半见。”
  “今天就拜托您了。”玲斗挂断电话,有些不安,预感到这将是紧张的一天。他一点也不想去答谢会,又不敢违背千舟的命令。何况,千舟连要穿的西服套装都为他买好了。
  大约三小时后,玲斗穿上雪白的衬衫和那套压箱衣,系上腰带,打好领带,蹬上锃亮的皮鞋走出值班室,还往钱包里放了两张万元纸币,以备不时之需。他推着那辆旧自行车下了台阶,骑到车站,朝进站口走去时手表的指针显示是四点二十五分,一切依计划进行。
  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身穿焦糖色风衣的人正是千舟。玲斗来到她身边,打了声招呼。
  千舟抬头看向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果然人靠衣装,这套西服跟你非常相称,清爽的发型也很适合你。”
  “谢谢。”
  忽然,千舟用右手捂了一下嘴,仿佛想起了什么。“糟了,忘了买大衣,你冷不冷?”
  “没关系,这个温度我没问题的。”
  “我还想着一定要买一件……”
  “真的没关系。您要是再买件大衣送我,我就太过意不去了。”
  “好吧。会场人多,可能你会觉得闷热,不过走在户外时一定要注意。如果因为冷缩起身子,气质就全没了。”
  “知道了。”
  “好,我们走吧。”千舟站起身。
  开往新宿的快速列车空荡荡的,玲斗和千舟并排而坐。
  “那个……昨天太感谢您了。”
  “是指买衣服的事吗?我可不想把穿得邋里邋遢的人介绍给柳泽家的人。”
  “您特意买衣服给我,当然要感谢,但我最开心的其实是听您说了许多以前的事。很多与我妈有关的事我都是头一次听到。”
  “我还以为你早就听烦了,老年人聊起往事来总是没完没了。”
  “绝对没有。也许这么说不太合适,可我当时听得津津有味。我外公……宗一先生和比他小那么多的学生再婚,还生了一个比您小二十岁左右的妹妹,您一定感觉人生如戏吧?”
  “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这出戏的大结局就是你啊。”
  “确实……”玲斗歪着头,“这一点我还是很难有切身感受,总感觉您在说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