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风雪不知何时已停,久违的冬阳穿透窗棂,恰好落在那执笔的手上,骨节分明,修长白皙,不似凡尘之手。此刻正稳握笔杆,笔尖游走,行云流水。
  谢泽卿的目光从那双手缓缓上移,划过清瘦挺拔的肩背,掠过白皙如玉的后颈,最终定格在那完美无瑕的侧脸。
  阳光下,那面容仿佛生辉,连细微绒毛都清晰可辨。鼻梁高挺,唇色淡极,如精心雕琢的玉像,不染尘烟。
  “不好看。”
  无执皱眉看着自己认真写下的字,淡淡地评价道,“像螃蟹。”
  然后将纸揉成一团,丢掉,拿出一张新的宣纸,展开来。
  谢泽卿心口蓦地一软。他伸手自后方轻轻覆上无执握笔的手,魂体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无执笔尖一顿,一滴浓墨在红纸上晕开,毁了“春”字最后一笔。
  “朕来教你。”谢泽卿的胸膛几乎贴上他的后背,低沉嗓音响在耳畔。
  他握着无执的手,带动笔尖在那片墨迹上重新起笔。
  “写春联,讲究的是一个‘意’。”
  “心中要有期望,笔下才能生辉。”
  阴冷气息拂过耳廓,无执身体微僵。他能清晰感受到身后体魄内蕴藏的毁天灭地之力,也能感受到那份毫不掩饰,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的占有欲。
  “看,”谢泽卿语带笑意。
  无执垂眸,见红纸上跃出一个崭新的“春”字。那一捺被带得格外舒展,睥睨天下中透出一丝缱绻温柔。
  两种截然风骨强行交融,恰似他与谢泽卿。
  无执从谢泽卿的桎梏中挣脱出来,走到禅房门口。
  门外庭院积雪反射着刺眼阳光,那几个被谢泽卿挂上的红灯笼,在清冷空气中显得格外喜庆。这破败多年的古寺,在师父圆寂后,头一次有了“年”味。
  无执目光最终落在那副阳光下发着金光的春联上。笔锋霸道,墨韵温柔。
  “如何?”
  谢泽卿声带不易察觉的得意,如开屏孔雀急于炫耀翎羽,“朕与你联手,当是世间绝品。”
  无执将笔轻搁砚台。他抬眼,琉璃眸在冬阳下清澈得不似凡人。
  “字是好字。”他顿了顿,平静补充:“可惜贴出去,寺里或许会多一门驱鬼的业务。”
  谢泽卿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最终,那副“人鬼同乐”的春联贴在了无执禅房门上,未去祸害山门。无执另书一副“山门纳福,古寺迎春”,字迹清隽,一如其人。
  午后,知心和知省拎着大包小包,深一脚浅一脚从山下回来。两个小光头冻得通红,哈出的白气团团上升。
  谢泽卿负手立于廊下,看着他们献宝似的掏出青菜、豆腐等等一些素食,凤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除夕之宴,就食这些?”语气是帝王对御膳房的严苛,“连道佛跳墙都做不出来。”
  “谢大哥,我们给你打包了烧鹅!”知心仰起小脸,举起另一只油纸包。
  谢泽卿顿时雨过天晴,笑逐颜开:“也罢,既在寺中,便从简吧。”
  -
  窗外天色渐晚。
  厨房内,油灯昏黄,映着灶膛跳动火光。
  饺子在沸水中翻滚。无纳手艺精湛,食材足够时,素斋也能变出十几样花样,今日师兄既允他放开手脚,他便从午后一直忙到现在。
  面前七八个陶锅“咕嘟”冒着热气,蒸腾出诱人白雾。灶边、案上、地上摆满食材:猴头菇、松茸、羊肚菌……甚至还有一整块冰镇着,且雕成莲花状的冬瓜。
  地上铺着厚厚绛红云纹地毯。中央一张巨大紫檀木圆桌,光滑如镜,雕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案。上方悬一盏华美八角宫灯,暖光倾泻,亮如白昼。
  桌上玉盘珍馐,琳琅满目。“水晶肴肉”、“罗汉斋”、“素佛跳墙”……皆以素食材料做出了宫廷御宴的精致与奢华。
  谢泽卿坐于主位,仪态十足,如君临天下主持宫宴。知心和知省一左一右,瞪着乌溜溜的大眼,好奇看着满桌未见过的素斋,小鼻子耸动,馋涎欲滴。
  “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呀?”知省小声问,眼睛已盯上那道香菇酿豆腐。
  谢泽卿挑眉端架,扫他们一眼:“急什么。”慢条斯理道,“你师父还未到。”
  话音未落,斋堂门被缓缓推开。
  夹杂着雪后寒意的清冽空气,涌了进来,瞬间吹散了满室的暖香。
  所有人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门外夜色如墨,门内灯火通明,一道身影立于光暗交界。
  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一抹庄重威严、沉淀了岁月的朱砂红。锦斓袈裟,金线绣出的繁复缠枝莲纹从肩头蔓延至衣摆,在灯下流淌着浅淡华光。
  无执踏步入内,身后夜色霎时沦为背景。那张清俊出尘的脸,在朱红与金纹映衬下,褪去所有清冷疏离,平添惊心动魄的圣洁与妖异。
  佛骨天成,偏又生了副颠倒众生的皮相。剑眉斜飞,目若琉璃映雪。鼻梁高挺,唇呈淡绯,鼻尖那点褐痣,如雪地落下的桃花瓣。
  一刹那,斋堂落针可闻。
  “啪嗒。”
  谢泽卿手中那双白玉箸直直掉在紫檀桌面,滚了两圈停下。
  他整个人僵住。凤眸底只剩下近乎呆滞的震撼,如被夺了魂的石像,死死盯着门口那道身影。
  “师父!”知心先反应过来,跳下椅子惊喜喊道。
  “师父今天……好好看!”知省也跟着喊,小脸通红,从未见师父穿得如此华丽。
  无执目光掠过小沙弥,迈步走进。步履沉稳,袈裟下摆划开流畅红弧,金线莲纹明灭。
  “除夕守岁,按寺中旧规,”
  他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如玉击,在死寂斋堂清晰响起,“需着正装,主持法事。”
  他在陈述一个寻常理由。可谢泽卿,一字未入耳。
  他的世界只剩那抹红,和那个人。那红如一团火,烧进魂魄深处,烫得三魂七魄酥麻。
  无执走至桌边,正欲落座。
  “……好看。”
  一道沙哑到极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谢泽卿缓缓从震撼中回神。他望着无执,凤眸深处以更狂暴的姿态重新汇聚起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是恨不得将眼前人拆吃入腹的疯狂。
  “秃驴,”他声音压得极低,如护食凶兽发出警告,“这身衣裳……”灼热视线几乎要在袈裟上烫出洞来,“以后,不许再穿给旁人看。”
  霸道,且不讲道理。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细雪。零星鞭炮声从遥远山下传来,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斋堂内宫灯璀璨,饭菜热气氤氲,混合着小沙弥压抑不住的小小欢呼。
  无执微微垂睫,长密睫毛遮住了琉璃眸中一闪而过的极淡笑意。
  无纳终于端来最后一道菜,无明跟在身后拿着碗筷。才进门,小沙弥们便一窝蜂涌上。
  冷风裹着雪沫瞬间涌入。桌边只剩无执与谢泽卿二人。无执目光投向庭院那片被风雪覆盖的无垠白色,落在那两盏风雪中摇曳却依旧亮着的红灯笼。
  这间破败的古寺,第一次,有了“家”的温度。
  谢泽卿不知何时已挪到他身旁。未发一语静静相伴,以自身存在为他隔开半壁寒风。
  一人一鬼,沉默坐着,看着眼前其乐融融。时间仿佛在此刻拉长。
  良久。
  无执望着窗玻璃上那个紧挨着自己的高大模糊身影,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似怕惊扰满院风雪。
  “谢泽卿,”他没有回头,那双总是淡漠的琉璃眸清晰地映着窗外风雪与不灭的灯笼光点,“若我不做和尚了,该如何生活?”
  第72章 火锅破戒
  那句话轻得像要被风雪吞没, 落入谢泽卿耳中却不啻于一场惊天雪崩。他猛地回身,那双总是盛着狂风与烈焰的凤眸死死锁住无执。
  风停了,雪也静了。周遭小沙弥的欢笑声消失,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眼中正以燎原之势疯狂燃起的狂喜。
  “你说什么?”谢泽卿的声音里每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无执没有重复。他静静回望,琉璃眸子在门廊红灯笼的映照下染了一层暖光,像两块被捂热的琉璃。
  “师父!谢大哥!开饭啦!”
  小沙弥们围着无纳与无明二人再次回到座位,奶声奶气地喊道。
  谢泽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没处安放的狂喜强压下去。
  斋堂内暖意融融。紫檀木圆桌中央, 一口巨大的铜锅“咕嘟”冒着热气, 被s形隔板完美分成两半:一边是翻滚着鲜红番茄的金黄浓汤, 另一边是飘满辣椒花椒的麻辣锅底。
  无执的视线越过精致素斋,精准落在那半锅翻滚的红油上。他拿起白玉箸却未动,看着鲜红透亮的猴头菇和豆腐泡在沸腾汤汁里翻滚。清冷的琉璃眸里难得透出小馋猫般的神态, 目光彻底被红汤黏住。
  谢泽卿将他这副模样尽收眼底,不催也不语, 静静看无执的侧脸,每一帧都不愿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