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41节
  “光线太弱了,还是看不清啊。”
  “少啰唆!”我终于忍耐不住了,“我都按你说的折腾一晚上了。让我见她!”
  “哎,真是性急。好吧,等我切换下频道。”
  一阵刺刺拉拉的电子噪音后,李子桐的声音传来,“这里漏水了啊,能听到吗,混蛋!”
  我扯着喉咙喊了起来,“是我啊!你在哪里?”
  但频道被切断了,那个人的声音再度传来。
  “她就在你的脚下,底层船舱。锁在座椅上,没钥匙你是救不了她的。你身边的收纳柜挂着手电筒,打开来照照王冠。如果不是假货,我立刻就放了她。”
  收纳柜里确实有消防器材和手电,柜门已经打开了。我拔出手电筒,按开关前特意用手遮住了前端。
  但按下开关的瞬间我依然失明了。眼前骤然一片纯白,犹如步入了爆炸现场。长达十余秒的时间里,我的瞳孔始终无法收缩,不停流泪。背靠着椅子,挥舞手电防止有人偷袭。
  反复揉搓眼眶后,视野终于恢复正常。眼前没有半个人,脚下的王冠却也消失了,准确地说,是与整条地毯一起消失了。举起手电筒照向驾驶室,那里居然只有一个人体模型。
  我移动手电的光柱,照向刚才的强光来源,发现是一台在电影拍摄现场见过的补光灯。如此简单的陷阱,我居然连续踩中两次。
  有重物落水的声音。我冲出观览船舱,远远看见一串涟漪向江岸划去,涟漪尽头明显是一个人影。
  王冠到手了,那家伙自然没有继续留在船上的理由。我在要不要去追的问题上犹豫了两秒,还是决定先去底仓救李子桐。
  出乎意料,底仓根本没锁,厚重的舱门用力就能推开,扑面而来的一股水腥味混合着霉味。这里看上去也是提供给游客的船舱,但条件明显差了不少。座位拥挤,墙上没有电视,没有舷窗,只挂了几个绿色的救生圈。
  我呼唤着她的名字,黑乎乎的角落里传来回应。
  “我知道你会来的。”她应道。
  我喜极而泣,冲过去抱住了她。她却没有从座位上起身,只是把头倚在我的肩上,右手背在身后。我疑惑地举起手电筒,这才明白原因,原来她的右手被一副手铐锁住了,手铐的另一端锁在座椅上。
  “这就帮你弄开。”我用力去掰,随即明白这手铐是真货,根本不是徒手能破坏的。试着拉动座椅,纹丝不动。俯身一看,是直接焊在船体上的。
  远处传来警笛的声音。侧耳倾听,是不止一辆车的警笛声,来自岸边的方向。我顿时松了口气,“这下安全了。”
  “可我担心来不及,看看脚下吧。”李子桐说。
  我低头望去,大吃一惊。进底仓时我就察觉到有积水,但以为只是湿气液化导致的,并未在意。可此刻水深已经没过脚背,冰凉彻骨。
  “为什么船会漏水……”我喃喃自语,“是他干的?”
  “应该是他没错。”她点点头,“用救援行动拖住警力,方便自己逃跑。”
  我又气又急,抓起手铐又掰又扭。李子桐轻声呼痛,我用手电一照,才发现她的手腕青一道红一道全是伤痕。
  我心痛不已,但也无可奈何。转而在船舱里寻找能开锁的工具,但除了游泳圈和灭火器什么也没有。
  我抓起灭火器,反复砸向手铐与座椅的链接处,砸到火星溅起,灭火器瘪入一角,手铐依旧完好无损。
  “再砸下去灭火器要爆炸了。”李子桐说,声音竟冷静下来了。
  江水已经漫到了腰部,我抱住她哽咽起来。
  “都是我的错,应该老老实实报警的。怎么会觉得一个人来就有用的……”
  “没关系的。”她反过来柔声安慰,“我一点也不怪你,相反,还很高兴。最后能见你一面就好。”
  我擦干眼泪,定了定神,“我去甲板呼叫救援。”
  岸边红蓝一片警灯闪烁。我大声呼救,但此刻江风刮得正紧,岸边没有任何回应。放眼望去,方圆几公里的江岸边一片荒凉,一艘船影都找不到。等警方调动船只过来,这艘游船恐怕早已沉入水底。
  万事休矣。此刻能做的事好像只剩下一件了。
  做出最终决定后,我的心情反而轻松起来。回到底仓,感觉江水涨潮的幅度也没之前那么快了。
  “情况怎么样?”李子桐问。
  我在她的邻座坐下,胸部以下都浸入水里,“和警方对上话了,调集来的救生艇正在路上。我们在这等等就好了。”
  “知道吗,你有个好习惯,说谎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揉搓鼻尖。”
  我放下正在揉鼻子的手,“是这样吗?但没办法,我有点累了,陪你坐一会儿行吗?”
  “别开玩笑了!”她的声音突然慌乱起来,“你又没被锁住,快给我出去!”
  “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这里可是游船哎,不觉得很浪漫?闭上眼睛,想象我们正蜜月旅行,坐着游轮前往异国他乡就好。”
  “浪漫你个大头鬼!”她从水底踢出一脚,大把水花溅在我们的脸上,“到处都是水。”
  “环境确实有点差强人意,潮湿了点。不过我介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别废话,你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这里太暗了,”我用指尖轻触她的脸颊,撩拨开贴在额头上的濡湿长发,“我没法好好看清你的脸。”
  她别过脸,躲闪我的手,“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油腔滑调。”
  “好像是有点不合时宜。不如实话实说好了。”我深吸一口气,“因为种种客观原因,我曾失去过你,独自生活过很多年。就个人感受而言,那种生活方式横竖喜欢不来。”
  “别再说傻话了……”
  “我不愿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没有你的世界,是嚼过的口香糖,是黑白的油画,是缺失配乐的电影。那种鬼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
  她回过头来,眼眸里星光璀璨。
  “要死,就一起死。”我决绝地断言。
  沉默良久后,她把头倚在我的肩上。
  “我后悔了,真心后悔了。”
  “为什么?”
  “后悔……后悔去取那张寄存单。要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平静生活下去多好啊。”
  “你没错,错的是那个人。”
  “好了,不说这种煞风景的话了,聊聊天吧。还记得小时候一起看电影的时光吗?新千年到来前,我们曾一起看过一部电影。同样是沉船,同样是打算一起赴死。”
  “我记得你不怎么喜欢那部电影啊。”
  “还不是因为你?观看绘制素描画那一幕的时候,你的眼神太肮脏,太下流了。”
  “怎么可能?”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好吧。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出于好奇,可能多少有点在意吧。”
  “其实我可喜欢那部电影了,趁你不在,私下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全片的台词几乎倒背如流,尤其是撞上冰山沉船后,男女主角两人漂在冰冷的海水里求生的那一段。女主角本来想同生共死的,但男主角的遗言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我也记得那段话。”我苦涩地回应。
  “太好了。这么一来,不用我复述一遍,你也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只是电影的台词而已。”
  “可也是人生的至理。”她把耳朵贴在我的胸前,像在寻觅心跳的声音,“你知道吗?一直想
  去你的心里看一看,可惜这种荒唐的愿望实现不了。但就算没去过,我也很清楚地知道,那里住着另一个我,比现实中的我更鲜活,更美丽。只要你的心脏跳动不息,我就依然活着。所以,你要活下去,哪怕一个人。”
  “我做不到,没法把你孤零零地丢在黑暗的水底等死。”我哭出声来。
  “你做得到,为了我。”她把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湿漉漉的,冰冷冷的,“我要你永远记住我。等你垂垂老矣,子孙满堂,躺在病榻上的时候,仍能记起我的名字,我的样子,我的体温,我的嘴唇触感,以及我是以怎样的身姿活过的。”
  “可是……”
  水已经漫过了我的脖颈,她的鼻尖。
  “带上有我的记忆,好好活下去。”
  第47章
  葬礼在冬日举行。大清早就阴云密布,雨雪交加。我和亲属们乘坐葬礼公司的大巴车,在乡间小道上缓缓前行。司机启动挡风玻璃的雨刷,我怅怅望着砸得粉身碎骨的雪粒。尽管早已不是第一次参加葬礼,但情感上如此难以接受还是第一次。
  通常而言,一个人逝去的过程宛如跌宕起伏的乐章。听闻他身染重病的消息时,命运按响第一个音符。接着是漫长的前奏,我们在一次次去医院探望的过程中被消磨耐心,旋律渐渐归于平淡。但跨过某个高峰节点后,节奏再度加快,我们被告知曲终的时限,守在床前听取遗言。最后的葬礼则是余音袅袅的尾声。
  但有时命运会开个恶意的玩笑,有人会突然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这时候想接受事实就很难了。钢琴师随意在琴键上按出一个杂音,乐曲便戛然而止。
  取骨灰装盒要等叫号。室内沉闷的空气令人难以忍受,我借口去洗手间,把叫号单留给亲属,自己出门转了转。有焚烧的气味传来,我抬头望去。锅炉房的上空,一道黑烟直直升入雪花坠落的天空。
  那曾是世上与我关系最紧密的人。我无法挪动脚步,盯着烟的去向。风扭曲了烟的轨迹,最终两者纠缠在一起,消散在东面的天际线。那是海的方向,希望终点是广阔的太平洋。
  下葬后,亲属们按惯例提议一起去吃饭。我以身体不舒服为理由婉拒了。自己一个人开车去了老屋。根据逝者生前的遗嘱(律师告知前,我完全没想到居然还有提前立好的遗嘱),房屋被留给了我。
  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间屋子。自己肯定是不会去住的,出租或出售又于心不忍。想了又想,最终决定先打扫一遍,清除没用的杂物,防止积灰。
  但实际戴上口罩,扎上围裙准备打扫时,我又突然泄了气。房间的陈设布置多年来没有任何变化,所见之物无一不牵连回忆。别说扔掉了,挪动一厘米都觉得失去了什么。
  我扔下扫帚,坐在客厅颓然发呆。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拯救了我,是李子桐打来的。
  “父亲的葬礼结束了?”她问。
  “上午就结束了。我正在老房子里打扫卫生呢。”
  “心里不好受吧?要不你先回来吧,处理杂务也不急于一时。”
  “没关系的。”我逞强道,“倒是你那怎么样,各方面的准备工作很麻烦吧?”
  “还好,我一个人都解决了。不过事后我想了又想,终究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了半天,“还是取消婚礼吧。”
  “又说傻话了。”我温言安慰,“不会有问题的。我已经买好今晚的回程票,等下打扫完就走。肯定能赶上,不会延误明天的婚礼。”
  “不是这个问题。我只是觉得不太合适……毕竟父亲刚去世,葬礼与婚礼的时间间隔太近,还是延迟为好。”
  “这可不是延迟几天,几个月的问题。你订的那家酒店是行业翘楚,下次排期要等两年后了。而且亲戚朋友们也早通知过了,很多人都提前请假、买票、安排好了行程,临时改期他们也接受不了。”
  “唔……”
  “放心吧,父亲这个人一向不拘小节,也不讲究世俗礼法。他不是挺认可你这个儿媳妇的?如果他在天有灵,肯定也不希望我们延迟婚礼吧。”
  在我的再三劝解下,李子桐放下心来,不再提取消婚礼的话题了。
  “晚上早点回来哦,我一个人在家会害怕的。”挂断电话前她央求道。
  “九点前肯定到家。”
  挂断电话,我叹了一口气。绑架事件已经过去两年,后遗症却仍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我们身上。李子桐变得胆怯敏感,入夜后几乎不敢一个人待着。这也不怪她,任何人经历过生死危机都会后怕。
  警方的调查结果向我们部分公开过。绑架案发生的那天,李天赐提前到达江岸码头,蒙面挟持了一名打着哈欠准备回家的游船船长,威胁他趁夜幕把船开去长江下游。随后用电话指示我大兜圈子,让警方无法布置有效的警力追踪。最终,一门心思担心李子桐的我独自上船,踩中了他布置的机关,被骗走了“拂晓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