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35节
  只是今天恰巧披了件西装外套而已,谁的人生不是一塌糊涂呢。我这么想着,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回到槐树巷口,只见人潮涌动。夹在人群中央的是郑坤的对象,正和两个身穿警服的男子焦急地解释着什么。
  郑坤见状,转身想走。但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地围拢过来,看来是走不脱了。
  他把胳膊搭在我的左肩上,摆出一副亲密兄弟的样子,凑过来对我耳语道,“别瞎说,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你刚才不是答应自首……”话没说完,我意识到有尖锐的东西穿透了衣服,微微刺入后颈的肌肤。
  是啤酒瓶的碎片,这家伙居然还留了一手。同时能感觉到他在颤抖,在害怕,这种情况下我动都不敢动。
  两个警察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开口就问,“你就是烧烤摊老板?”
  “对的。”
  “怎么回事,刚有人报警,说你被人挟持了?”
  “哎呀哎呀,一场误会。他是我的老朋友,后来去大城市发展了,多年没回来。刚刚两人久别重逢有些激动,玩闹一场。没想到被误会了,还惊动了警察同志,真是不好意思啊。”
  高个警察没接茬,以怀疑的眼神轮流打量我们两人。接着盘问了几句我们的身份和关系,郑坤无一不对答如流。
  高个向矮个低声说了句,“好像没什么问题。”矮个点点头。
  高个咳嗽一声,转头挥手示意我们可以走了,同时不忘教育两句,“多大的人了,以后别在大庭广众之下搞这种把戏。”
  我一声不吭,走过矮个警察身边时,右臂突然被拽住了。
  “一见侧脸我想起来了。”他的握力非常大,语气却依然缓和,“我们见过吧?”
  我只好承认自己一个月前刚去过局里,两个警察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麻烦你们一起回局里配合调查。”高个子说。
  第40章
  从结论来说,郑坤被逮捕,失去了自首的好机会,是他咎由自取。
  我找上门闹出事来,郑坤的对象本来没想过要报警,因为她很清楚郑坤隐瞒着什么。偏偏烧烤摊的食客里有喝多的,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打了110。而郑坤又是和我一起被抓的,警方自然而然把他和李家的一连串惨案联系起来。我也没有为他隐瞒的理由,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结果,郑坤作为案件的重大嫌疑人被拘留了。仿佛作为人质替换一样,李子桐的作案嫌疑缺乏有力的证据支持,被放了出来。
  既是嫌疑人又是受害者家属,李子桐从各种渠道获知了案件的进展。她打电话过来,想当面向我表示感谢,顺路一起回上海。我没能推脱掉,约了她在市民公园见。
  由于无事可做,又不敢去见父亲。我提前一小时来到约定地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呆。嵌在假山上的喇叭一直播放着班得瑞,长久听着没有掺杂人声的轻音乐时,旋律仿佛渐渐偏离音轨了,只剩下无穷无尽、仿佛沙尘暴一样的沙沙声。
  事情看似完美解决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瘪四父子真的是幕后凶手吗?从一开始我就不这么觉得。何况凶案并没有终止于十三年前,近期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应该和他们父子俩无关。
  而瘪四的临终遗言,有关他在多年前的案发当日的经历,更是让我难以忘记。我在脑中反复重温,隐约觉得,其中一个难以解释的细节就是破解案件真相的关键。
  十三年前,得知杀害徐兰的凶手很可能另有其人后,瘪四的行动与我多年前所猜测的基本相符——他很快把作案嫌疑锁定在李学强身上。
  为了洗脱儿子的嫌疑,他决心想方设法锁定李学强的作案证据。他乔装打扮,跟踪偷窥,还混入李学强工作的煤场,向他的工友探听,希望能找出一些可疑的蛛丝马迹。
  据工友们说,李学强平日里就不太规矩,经常迟到早退。徐兰死后,他的异常变本加厉了,终日满身酒气,人也因为宿醉迷迷糊糊的,经常迟到一两小时导致工作延误。最近工资被扣多了,他索性连工作都辞了。
  了解到情况后,“瘪四”越发怀疑起李学强。若不是心里有鬼,怎么会如此行迹反常呢?他对调查越来越有信心,更加卖力地日夜监视起李学强的一举一动。可结果令人失望,连日的跟踪并没有发现进一步的疑点,更别说可以定罪的证据了。
  想想也是,如果李学强真是凶手,肯定会加倍小心地隐藏和案件有关的证据。仅仅通过跟踪,未经过专业刑侦训练的普通人又能发现什么重大证据呢?恐怕只能选择放弃了。可“瘪四”不是普通人,他可是有着专业技能的“手艺人”。
  他这辈子就没正经上过几天班,专靠偏门行当捞钱。很擅长“闯空门”。每次动手前,他会先踩点两三天,主要观察哪些家白天没人、哪些家晚上没人。发现合适的目标后,稳妥起见,还会在房屋门把手上插广告单,两三天后再返回观察,若广告单未被去掉,说明室内近期无人,可以放心地撬锁入室。为了安全起见,作案时他通常会打扮成燃气公司或供电局的抄表员。
  因为手法娴熟,干活时胆大心细,年轻时他靠这门手艺着实捞了不少钱,甚至稳稳当当地结婚生子,养活一家老小也没问题。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随着警方侦查手段日益先进,他前后被抓了四次,最后一次更是因为金额巨大外加屡教不改,被从重判了五年。出来后老婆跑了,老父亲公开放话说不认这个儿子,其他亲戚更是早断了来往。他本想着重新做人,好好过日子。但为了郑坤的事,只能重操旧业一把了。
  计划很简单,用轻车熟路的“闯空门”手法,趁李学强家里没人,上门翻个底朝天。若他真是杀害自己妻子的凶手,家里多半能找到些什么,沾血的衣服,女人的金首饰,来路不明的大额现金或保险单之类的。
  可几次踩点观察后,他发现老方法行不通。首先是门锁的问题。李家新换的门锁是四轴型的,他没撬过这样新式的锁。虽然上工具硬撬也行,但那样无法复原,李学强事后肯定发现,势必更加谨言慎行,小心翼翼。万一这次没找到十拿九稳的线索,再想找就难了。
  不得已,“瘪四”拖延了几天继续观察情况。他发现李家的小儿子李天赐没什么朋友,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拍皮球玩,说不定是个突破口。可没想到那孩子是个闷葫芦,瘪四又是给糖吃又是陪玩,总共才从李天赐嘴里套出三句话—“你好”“谢谢”“不知道”。
  道上的朋友那里传来风声,徐兰的案子风声越来越紧了。他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正面突破。
  三月十四号这天,他和过往踩点时一样,坐上13路公交,在目的地的前一站下车,避开人流步行前往。穿过一条无人小巷时他打开背包,换上一件褪色的深蓝色工作服,戴好同款颜色的鸭舌帽,把帽檐压低至眉毛以下。
  他很自然地走进小区,远远绕开几个闲聊的大妈,避免留下目击的印象。走到楼梯口,他这才戴上绝缘手套,按下李家的门铃。
  等了很久,大门终于“咔哒”开启,但只开了一条细缝,奶声奶气的声音问道,“是谁啊?”
  “抄电表的,你家该付电费了。”
  门里的孩子犹豫了一会儿,“我不认识你。”
  “不会吧?这一带都是我负责的,来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你爸认识我的,他不在家吗?”
  “不在。”
  “那你开个门吧,我抄完电表就走。”
  “姐姐说过,家里没人时,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叔
  叔不是陌生人啊,之前来抄电表时你肯定见过。不信伸出头来仔细瞧瞧。”
  门开了一半,孩子探出头来,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瘪四”的脸。
  “瘪四”作出惊喜的表情,“哟!我记得你。上周在院子里向你问过路,还给你吃糖来着,记得吗?”
  向李天赐搭话时,瘪四明显感觉到这孩子不怎么聪明。若是没有其他人在场,说不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骗开大门。
  果然,一见是给自己发过糖的叔叔,李天赐很快失去警惕心。“瘪四”补上三言两句就哄他开了门。进门后他先直奔厨房查表,再皱起眉头说电费不正常,怕不是家里哪里漏电了,借故四处检查起来。在客厅弯腰检查电线时,他口袋里“不小心”掉出了俄罗斯方块的小游戏机。见李天赐盯着不放,他说这是夜市买来的,想玩的话可以试试。
  李天赐接过游戏机,就地坐下,盘腿玩了起来。“瘪四”趁机独自溜入房屋的主卧,根据以往的经验,重要物品通常都会藏在户主自己的房间里。
  进入主卧后他迅速环视了一圈,房间的陈设很简单,只有正中央的双人床,靠墙的储物柜,贴着窗户的书桌三件家具。但杂物不少,墙边,书桌上,到处都是录像带,粗略估计足足有上千盘。堆放的方式像叠瓦片一样,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有些录像带比较特殊,是白色的,只有其他录像带的一半大小,连外包装都没有。感觉这间屋子的主人并不怎么重视它们的价值,只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们才留在屋里。
  从哪里开始找起呢?他决定遵从直觉先打开储物柜,放着其他层不管,只抽出倒数第二层,里面大剌剌地摆着几捆百元大钞。确定自己的嗅觉还没有退化,“瘪四”不禁喜形于色。
  他点点头,暂且将钞票放回原处,开始弯腰搜索床底。因为许久没有重操旧业,心情难免兴奋,他没注意到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
  房里的日光灯突然亮起,“你是谁?”从敞开的房门那里传来一句怒吼。
  抬头一看,李学强正手握房门把手,挡在门口。
  “抄电表的。”瘪四从胸前口袋掏出黑市上买来的供电局工作证,递给李学强。
  李学强接过,扫了一眼,又盯着“瘪四”的脸吼道:“电表在厨房水池下面!”
  “哦,我刚问了,你家儿子搞错了,说在这个房间。”
  “这里没有电表,滚出去!”
  瘪四此时已多少镇定下来。他仔细观察了李学强的表情,发现这男人虽然言语强硬,但表情难掩慌乱。也难怪,打开房门,居然看到一个陌生人在黑暗的屋里翻箱倒柜,任谁都会吓一大跳。
  李天赐站在门外。他像被父亲的怒吼吓到了,紧贴着走廊的墙面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敢说。瘪四多少放下心来,看来暂时不至于露馅了。
  此时立刻落荒而逃反而会露出破绽。他强作镇定,掏出准备好的笔记本,认认真真誊写下电表上的数字,在李学强的注视下以寻常脚步速度离开。绕过自行车棚,一进小巷,立刻狂奔不止。
  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涌上他的心头,可没持续多久。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投币时,他忽然意识到坏了,给李学强看的工作证忘记要回来了。
  这可是致命的失误。万一李学强起疑了(以他神经质的状态,极有可能),拿着工作证报了警。警方一核实就会发现供电局并没有证件上那个工作人员,接着自然会顺藤摸瓜找上证件黑市。平时说不定多少睁只眼闭只眼,但涉及徐兰的人命案子,警方肯定会倾全市警力彻查。到时候他瘪四肯定跑不掉。
  还有更糟糕的。百密一疏,他忘了提前把工作证用抹布擦一遍。上面说不定会有指纹,到时候就算百般抵赖也没用了。
  回到家,他没理会儿子,也没烧晚饭。一个人闷在房间里,越想越怕,终于横下心来,不管怎么样,得趁李学强还没报警,连夜把工作证偷回来。
  小城市的深夜静得可怕。瘪四重返白天的作案地点,运气不错,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撬锁前他贴着大门听了一会,里面鸦雀无声。
  此时也顾不上是否会损坏门锁了,他取出专业工具,暴力操作起来。没一会儿,悦耳的咔嚓声响起,这声音总能给予他一股充实感,就像是拿到“你有资格活下去”的许可证一样。
  推开门,身体滑进屋内的那一瞬是每次盗窃最紧张的时刻,他的脑中响起了嗡鸣声。好在屋里漆黑一片,并没有人因为房门的响动醒来。
  他用嘴叼着手电,依序在厨房、客厅、洗手间搜索一番,没有找到工作证的下落。看来多半是在主卧室里了。瘪四隐约记得,白天李学强看完证件后,随手放在了窗边的书桌上。
  可此刻李学强必然躺在屋里呼呼大睡呢。瘪四一咬牙,决定冒了这个险。他加倍小心,无声无息地弄开了卧室的简易门锁。门刚开出一条细缝,就“咔”的一声被卡住了。
  他的心险些从胸腔里跳出来,立马熄灭手电。一动也不敢动。在黑暗里原地呆若木鸡了近一分钟,见没有动静,这才放下心来,重新打开手电照了照,缝隙里可以瞥见闪亮的金属光泽,看来是用挂锁从里侧锁住了。
  年轻时“闯空门”,瘪四最讨厌看到这种锁。门缝就那么细,什么工具也伸不进去。唯一的开门方法就是硬撞,把门上锁住的卡扣撞下来。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简直像是刚入行的小蟊贼手法。而且还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闯空门”时勉强还算安全,此刻夜深人静,这么一撞,恐怕不单是李学强,街坊四邻都得立刻惊醒。
  万般无奈之下,瘪四只得放弃。出得门来,他终究还是不死心,围着楼栋绕了一周,忽然发现东侧的窗户没拉窗帘。
  他从车棚里搬出一辆落灰的自行车,贴放在墙根下,小心翼翼地踩上去。一眼望去,大喜过望。借着朦胧的月光,能看到窗户没关严,床上躺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墙边和白天一样堆叠着录像带。窗边就是书桌,工作证静静的躺在桌面上。
  眼看心心念念之物就在眼前,可隔着铁栅栏,根本没法伸手去拿。瘪四急中生智,返回大路,在行道树上撇下一根细长树枝,折断分叉的枝干。又从垃圾桶边揭下一块已经变硬的口香糖,扔进嘴里重新嚼软了,打算黏在树枝枝头,像儿时捉树上的蝉一样把工作证粘出来。
  他含着口香糖回到窗前,估算了一下距离和树枝的长度,觉得把窗户再开大点才能够得到。于是他从栅栏的间隙捅入树枝,试图打开窗户。没想到这一举动激起了“哗啦啦”的一连串声响,书桌上堆叠的录像带像雪崩一样全倒了,静夜中有如拉响了防空警报那么刺耳。
  瘪四大惊失色,脚下一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又是一阵大动静,隔壁楼栋传出狗叫声的共鸣。他不敢逗留,立刻逃离现场。
  两分钟后,他摸入附近一栋五层的住宅楼,从楼道窗户远远观察李学强家,只见二、三楼有两户亮了灯,可李家卧室的灯始终没亮。他这才放下心来,可也没有胆子再去偷工作证了。他心存侥幸,想着反正李天赐那小孩好忽悠,不如明天白天再去。
  可谁知第二天下午再上门时,李学强家门口已经围满了警察。瘪四心知大事不妙,立刻动手开始了逃亡准备。
  往后的事,就与瘪四父子无关了。有两个毛头小子闯入现场,成了撬锁的替罪羊——这事我自然早知道了。郑坤转述的遗言也到此为止。
  就我个人的感觉而言,更愿意选择相信郑坤,或者说相信来自“瘪四”的说法。他的描述很详细,现场的细节和我记忆里的丝丝入扣。我甚至突然回忆起了当年确实从窗外看到了桌上有张塑料卡片。想必就是“瘪四”所遗失的假工作证了。
  可只有一个微小的细节对不上。
  最初觉得是我或者瘪四之中有人记错了,或者是郑坤转述错了。但细想之下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那是人人都在意的地方,不可能是因为记忆偏差或叙述有误导致偏离的。
  难道真是“瘪四”说了谎?我就这样的可能性思索良久,但终究无法相信。找不到他临
  死前还向儿子说谎的理由,在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上说谎的理由。而且人死罪消,郑坤也没理由编造事实为父亲脱罪,谎言只会让他在审讯中处于更加不利的位置。
  公园的草坪上有个女孩子正在放风筝。今天的风力不强,她的放线手法也不是很熟练,风筝很快失去了动力,一头栽落下来,卡在了一棵香樟树的树冠上。
  女孩来到树下,用力拉扯风筝线。风筝卡得很牢,细线在阳光中紧绷着,终于支撑不住断掉了。
  一道闪电般的灵感在脑中闪过,我感觉到了什么,仿佛被人抓住肩膀摇晃,长期休眠的记忆睁眼苏醒——我想起了高阳和他的鱼线实验。
  找到突破口后,破案的线索像是大坝决堤一样蜂蛹而出。十三年来的四起命案像是项链上的珍珠,被线索串联在了一条线上。扑面而来的真相仿佛爆裂的烟花,在心里频繁升空,让我不自觉地颤抖不已。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我掏出手机给那个叫杨春晖的记者拨了电话,手指不听使唤,按错了好几次才拨通。对方好像正在吃饭,对我的意外来电很不耐烦的样子。
  “我搞清两起密室谋杀案的真相,以及凶手是谁了。想不想来个独家报道?”我说。
  第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