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百里挑一皱着眉睁开眼,想看看到底台上是个什么宝物,这般令全场激动,沸腾若雷。
  映入眼帘的是个貌不惊人的老实人,穿着灰扑扑,捧着的一柄同样貌不惊人的长剑。
  剑长约三尺,浑身乌黑如墨,质朴黑檀木剑鞘,一字型玄色陨铁剑格,缠着玄缑的圆形剑茎,玄色半梅花形剑镡,未挂剑穗。并未出鞘,看不见剑身,整体外观英武质朴黑漆漆,乍之下看,和一般剑器差不多,看不出有何特别出彩的地方。
  莫非是什么名家新铸的宝剑?
  不对,那人老实巴交,额上渗汗,战战兢兢,不知是被底下人吓的还是什么,明显神情紧张。而且,看着也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这是哪来的什么宝剑。
  “他是何人,这是什么剑?他们怎么这么激动?”百里挑一揉了揉太阳穴,问了问旁边,一直认真观看的青瓦。
  青瓦头也不回,继续盯着台上,告诉他那人那剑的来历。
  台上那老伯从很远的地方来,想在此卖掉这柄据说很值钱的剑,为家中老父治病。
  这剑是早年间他走生意在一个僻远乡镇的当铺看到,买来给自己儿子练剑的,可惜他儿子志不在武,这柄剑就一直被束之高阁。
  而他若非家道中落,四处变卖家产,这才想起这柄剑;又听说琳琅会,于是带着剑来试试运气。
  “哦,是个感人的故事。”百里挑一端了盏茶喝。
  他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过于狭隘,在座的这些人也并非都是沽名钓誉之辈,这不挺有爱心的。
  一个两个都高价竞剑,行善助人。
  看看那价叫的,都由卖主报价的一千两白银竞至五千两黄金了,看样子,趋势还在陆续高涨。
  难怪那个老实人,会吓成那个样子,这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盖上茶杯盖子,好奇问:“青瓦,这剑叫何名字?”
  他觉得,这剑一定能载进‘江湖小八卦’,‘江湖名剑录’什么的,而他正在见证这个事迹。
  青瓦道:“那位老伯伯说不知道剑名,但听周围有人说这剑是‘桓绝’。”
  “什么?”百里挑一以为自己耳朵被方才的声音震出问题,听叉了,“叫什么?”
  “桓绝啊。”
  “哪个桓,哪个绝?”
  青瓦挠了挠头,“就是,嗯,那个……二师父,我也不知道。”
  后方一人听得这话,好笑道:“小兄弟这话问的,世上哪还能有第二柄‘桓绝剑’。”
  桓绝剑。
  这个名字令百里挑一蓦然手不受力,手中茶盏松落坠地,叮当碎裂,滚烫的茶水洒了他一身,他也全然不顾。
  登时,百里挑一站了起来,不假思索地道:“黄金万两!”
  第四十四章 桓绝剑(二)
  “一万两!”
  这道斩钉截铁的话语, 令全场瞬时安静了下来。
  方才一次溢价堪堪加至黄金五千两,这期间,也只是百两、千两的递增变价, 这个人竟然直接加了个倍,流露出一股势在必得的气势。
  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桓绝剑’纵然在十二年前名动天下, 但是也只是因它是谢怀襟的佩剑, 有‘白衣修罗’的名望加持, 才位列天下名剑之中。
  谢怀襟此人, 虽出身皇室,生平却不喜奢华,不好名物, 一袭白衣, 两袖清风。其身上唯有两件绝品,一是所穿的白衣‘无极雪甲’,一是不离身的长剑‘桓绝’。
  ‘桓绝’剑料陨铁出自岱宗泰山,经天下第一铸剑大师锻造, 利可切金,韧能断玉。
  后来此剑随着谢怀襟的离世, 便销声匿迹十载。
  如今重出江湖, 大家虽激荡万分, 纷纷想将此剑收入囊中, 但也自知自己永远比不上它的原主人。
  这样一柄剑, 若是落入自己之手, 此后难免不会被人明里暗里拿来和谢怀襟相比, 说不清到底是荣是辱, 是福是祸。
  况且, 当世名剑中排名第一的,也仅价值白银万两而已。
  万两黄金,买一件珠玉在前的人的遗物,非但不能超越原主,反而还易生事端。
  大家各怀心思,暗自盘算着,场面异常安静。
  任光阴看着台上的桓绝,脑中浮现昨夜与悟清明交谈的场景。
  他说明日琳琅会上,有柄剑,名‘桓绝’。
  悟清明眉头一动,袖中的手紧紧握拢,复又松开,诸多情绪化为一声轻笑:“原来它还在。”
  “持有桓绝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伯,他说这剑是早年间在青灯镇收购药材,在镇里的当铺买的。你的剑怎么会流落在当铺里?”
  青灯镇位于囿氏山山脚,囿氏山乃连霄山脉中的一支小山岭,连霄山脉以右为江南道,以左为西南道。
  面对着他这个挚友,悟清明才说了自己‘殒命西南道’的真相:
  和史上王朝众多的手足相残类似,一切都源于那个“储君之位”。
  定安元年,十一月半,朝廷收到一则密报,内容是西南道节度使拥兵自重,意图谋反,谢元诃想趁此时机历练小儿子谢怀初,便拨了五万大军,命谢怀襟陪他同行。
  因此,谢怀襟只带了自己的十二位亲信随行。
  此行颇为顺畅,但在归途,他遭遇同父异母弟弟谢怀初的暗算。
  暗算手段并不高明,仅是最防不胜防的方法,在他与十二个亲信的饮食中下了鹤顶红。
  偏偏是如此不值一提的伎俩,偏偏是如此亲近的兄弟,才令谢怀襟毫无防备,令谢怀初得逞。
  得逞的谢怀初自然知道自己的兄长多么厉害,兴许是怕他们死得不够透彻,又将他们的尸首逐一抛下悬崖。
  若非谢怀襟当年因赈灾江州,得到柳旋复送的一份谢礼——一卷《柳叶内经》,他闲时按照医经所书,结合自己的内功心法炼制出一套能抵御众多毒物的功法‘明河翻雪’,他早已命丧黄泉。
  只是毒药虽未立刻要了他的命,但却引发了他战时的旧伤,一人一剑,无法敌过谢怀初手下众多高手的围击,身负重伤,坠入山崖。
  后来他听到的朝廷当年发出的追封诏令,大概知道谢怀初的举措和谎言,他捏造了一个“谢怀襟突发瘟疫去世”的事件,不得已在途中将他们的尸体烧毁,为避免扩散。
  自古西南道,瘴气多如雨。
  所以他们的父亲,在见不到他尸首的情况下,会信了谢怀初的一面之词,褒奖他的功绩,宣判他的死亡。
  悟清明说的时候,声音和容色都品不出什么仇恨和愤然,他很平静,平静地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命不该绝。
  醒来的时候,他内力尽失,落在一处荒野无人、鸟兽绝迹的地方,他靠着滔天恨意撑住一口气。
  他恨谢怀初,狼子野心,罔顾亲情,要致他于死地。
  他恨自己,此生唯一一次犯错,就是没有听信亲信对他说的,当心提防谢怀初。
  他恨自己,对这个幼弟过于信任,答应了父亲要历练谢怀初的要求,没带自己的军队,陪着谢怀初及其部下一道去西南道平叛。
  他恨自己,连累那十二个忠心耿耿,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宛若兄弟的部下殒命。
  他恨那个皇位,引得世间涂炭,骨肉相残……
  他要活下去,活下去回到长安,揭露谢怀初的面目,取了谢怀初项上人头,血祭他那十二个亲信。
  这些恨意和执念,让他在风雪中支撑了四天五夜天,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广袤的深山雪林,终于见到人烟。
  那是一个掩映在雪地深林里的破旧道观,一缕长烟自墙内缓缓升起。
  他朝着烟升起的方向走了进去,观中一个白眉白须的老头子,头上鬓发稀疏,穿着邋遢道袍,青天白日,大大咧咧地在院子雪地中生火,一手摇蒲扇,一手烤着鸡。
  见他浑身染血,犹如恶鬼,忙不迭把鸡藏于背后,开口便是喝斥:“哪里来的恶鬼,看道爷不收了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悟清明忽而笑了笑,“他是个很奇特的人,完全不像是一个正经的道士,会种菜,会养鸡,爱喝酒,爱吃肉,随意自在,毫无戒律。”
  正是这个不正经的道士,收留了重伤的他,救了他的命。
  道观平日没什么香火,清清冷冷,亦没有什么收入。
  连他平日所喝的药,皆是老道长白昼去爬山越岭,在雪地之下挖回来的。
  但这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顶多会打一打太极,练一练八段锦,身体比常人康健些,除此之外,不会任何武功。
  昏迷数月的谢怀襟,醒来后,知道时感动到想流泪。
  从前有很多人对他很好,可那些好,大多数是有目的的。不是为了名,就是为了利,为了他的出身,想着从他身上获取更多的东西;要么就是怕他,畏惧他的武功,畏惧他的手段,畏惧他的身份,而臣服于他,才对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