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十月十五,下元节。
  这日细雨连绵,深秋的风夹带了一丝寒气。
  雨水冲刷使得山路泥泞,不便行走,故而没有香客前来,青灯观倒是难得恢复了清净。
  悟清明拜过下元水官,颂完经,领着小徒弟在后院休息。
  山中清寒,屋中已经到了燃起了炭火。
  他盘膝坐在案前,拿了案上一卷未看完的书观阅。
  小青瓦倚在他腿边看小人书,一边吃着案上摆着的一碟烤栗子。
  偶尔有不认识的字,他便拿着书抬头问悟清明:“师父,这个字念什么?”
  悟清明接过他的小人书,扫了一眼,念给他听。
  青瓦听后点点头,也跟着念了一遍,而后又继续沉浸在故事里。
  间或不知是看到什么好玩的内容,逗得小青瓦咯咯笑出声。
  但他又怕吵到师父,便立刻忍住,改为捂嘴偷笑。
  窗外的天烟雨蒙蒙,屋内的人煮茶看书,一派安闲。
  蓦地,外头传来重重地敲门声,破坏了这番温馨的气氛。
  “师父,我去看看。”青瓦丢下书,飞快爬了起来,沿着回廊一股脑跑到殿前。
  他从屋中探出个头,瞅了一眼院子,见雨幕中站了一行人。
  院门没关,他们却极为守礼地驻足在门外。
  领头的那个青年身着玄色圆领袍,腕上小腿都绑着同色束带皮革,腰间配着一把漆黑的剑,身形挺拔,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敲击着敞开的门。
  他身后是一顶轿子,轿身古朴雅致,没有任何旗帜徽记等标明身份的东西,后面整齐站着两列,清一色戴斗笠穿蓑衣的守卫。
  这等阵仗,让青瓦不由心生怯意,他壮着胆子问:“你们是谁?”
  “久仰清明道人大名,在下的主人慕名来上香祈福的,有劳小道长通报一声。”玄服男子抱拳一拜,洪亮地声音穿透沙沙雨声。
  那人样貌看着虽然冷酷,但说话却是随和有礼,一声小道长唤地青瓦心情愉悦。
  于是青瓦当即学着来人的样子,抱拳拱手,卯足了劲高声道:“大哥哥请稍候,我这就去跟师父说。”
  青瓦刚转身,就撞了个东西。
  抬头一看,却见是悟清明到了。
  他似乎料到了一般,已经换上了正式的道袍:内着白色单衣,天青色深衣,外罩一层白纱衣,衣襟袖口呈现出好看的层次感;脚下穿着云袜十方鞋,头戴木质莲花冠,额上戴着一字巾,臂挽拂尘。
  温淡隽雅,莹润光洁,宛如一尊上好的天青釉瓷器。
  “师父!”青瓦见到他一喜,肉肉的小手指了指外面:“师父,他们是来上香的。”
  “好,传话小童子。”悟清明对青瓦一笑,牵着他,抬头朝外面朗声道:“来者便是客,诸位请进。”
  听了他这句话,轿帘一掀,从轿子里走出个银发黛色衣裳的老媪,浑身质朴,不妆不华,头上只簪了一支黑檀木簪。
  领头的玄服男子将伞撑在她上空,躬身扶着她。
  他们二人,缓缓踏步走来。
  身后守卫不动如山,依旧站在外头。
  玄服青年手里的伞,稳稳罩在老夫人头顶,没让一丝雨水沾湿她的衣裳,而他却整个身子都淋在雨中。
  行至檐下,老夫人对着身旁的人说:“道门清净之地,你身带配剑,就莫要进来。”
  “是。”他收了伞,伫立在门外。
  “无妨,这位小友衣衫尽湿,还是进来烤烤火,当心着凉。”悟清明倒是没有这么多忌讳。
  那人似乎有些愕然,侧首朝悟清明看了一眼,又迅速转过头去,盯着雨幕。
  家主未发话,他自然不敢多言乱行。
  “听闻清明道人待人和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老夫人呵呵一笑。
  她交叠在身前的手,抚上左腕上戴着的两枚绿檀木镯,又发话道:“也罢,既然清明道人不介意,你也进来。”
  玄服青年应是,朝着悟清明致谢一拜,将伞靠在门外墙上,走了进来。
  悟清明对青瓦吩咐道:“青瓦,你带这位大哥哥去后院烤火。”
  “哦,好的师父,大哥哥跟我来哦。”青瓦拉着玄服男子的手,被他手上的冰凉激地一瑟缩。
  那人亦是被这小娃娃毫无征兆的触碰,惊得微微愣住,待反应过来,便将手负于身后。
  青瓦挠挠头,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引着他穿过主殿,从后门离开。
  “老身近日总是睡不好,夜间亦惊醒,听闻青灯观有名,便特意趁着今日来拜拜水官大帝,求解厄除困,身体健康。”
  老夫人从神台上抽了三炷香,往油灯上燃着了,对着殿中四处的神像拜了拜。
  悟清明垂眸,“雨天路滑,居士从远方来,有心了。”
  “应该的。”老夫人上完香,环视了一圈殿内陈设。
  只见墙壁斑驳,房梁柱子上的朱漆都褪了色,地面铺的石板年久踩踏,已看不出原本的青色。
  但是整个空间打扫的却很干净,如同悟清明这个人,一尘不染。
  不错,她就喜欢干净的事物。
  此情此景,莫名让她生出这样的感慨:
  这破旧的观宇,着实配不上清明道人的仙人之姿。
  可她到底没说出来,只是在偏殿与悟清明论了半日的道。
  经过一番交谈,她才觉得这清明道人,确实名不虚传。
  临走前,她说家乡新建的道观里缺一位高功,问悟清明愿不愿意去任职。
  悟清明却笑言:“多谢居士一番好意,不过贫道非武林中人,居士所说的道观,我胜任不了。”
  言下之意,他知道她是江湖人士,她所说的道观也不是一般的观,他无意与他们有所交集。
  “你怎知老身是武林中人?”
  “山路盘桓崎岖,雨天更是泥泞不堪,可居士的轿夫、护卫们远道而来却脚不沾泥,衣鞋也干净的过份,由此可见,是用轻功上来的。”
  江湖中会轻功的人不甚稀奇,稀奇的是一边使用轻功,还能抬着轿子上山的人,足见他们各个身手不凡,内力深厚。
  方才一见到他们,他就在想是什么人家,能养出这等比大内侍卫还高深的护卫。
  但观他们没有杀气,不似非善者,也就不好拒之门外。
  此刻,一个虽看不出实力,却能差使众多武林高手的老夫人,主动向自己示好,绝非如此简单。
  江湖水深,而他无意卷入其中,便直言谢绝。
  老夫人见他拒绝,也一笑:“道长,话不要说的太满,我相信我们还会在见面的。”
  说完她坐回轿子里,一行人抬着轿子,果然踩着轻功,穿行雨幕,翩然凌空离去。
  青瓦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奇观惊呼:“师父,他们会飞耶!”
  然后小徒弟缠了他的师父一下午,问:
  “他们是神仙吗?”
  “他们是人。”
  “那为什么他们会飞?”
  “这是轻功。”
  “师父我也想学!”
  “你三字经都背不全,还学轻功呢?”
  “师父会轻功吗?”
  悟清明不语。
  “……师父你是不会吧?”青瓦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自家师父是个连倒个香炉灰都要觉得累的人,轻功这么高大上的东西,师父又怎么会呢?
  悟清明额角的青筋直跳,令他头疼不已。
  在他无何奈何的说自己不会之后,青瓦这才消停,并且极为失望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青瓦觉得,自家师父的伟岸形象,又矮了三分。
  ……
  悟清明没想到的是,她回去后,隔了几日就遣派工匠来青灯观,说修缮扩建。
  其他香客见状,也往功德箱放上银钱,有没带钱的,便从身上摘下值钱的配饰,塞进去。
  但无奈悟清明偏偏古井无波,不为所动,直接谢绝了信士们的募捐,把功德箱打开,还给众人。
  见此,众人愈发觉得他高风亮节,当真应了那道名——清净光明。
  青瓦觉得,若是他们知道,师父不愿接受扩建的原因,对他的崇敬怕是会碎成一地渣子,气地拂袖而去。
  晚间,小徒弟青瓦学着他念道经的样子,坐在天尊像前的蒲团上,睁开一只眼睛侧头问悟清明:“师父,为什么你不要信士给咱们修建房子啊?”
  悟清明依旧合着眼继续颂经,待终于念完了,才回道:“若是扩建了道观,房子太新太大,就要经常清扫,这样为师会很辛苦的。”
  “师父,你好懒啊!”青瓦瞪大了眼睛。
  只是日常打扫,师父他一个大人竟觉得辛苦!
  悟清明扶额叹道:“青瓦,你知道吗?从前香炉里的灰几天倒一次就行,现在香火旺盛,却要一天倒几次……不,这些你都不知道,你只关心住大房子。”
  青瓦听得一愣一愣。
  “不仅如此,为师每天不光要早晚念经,打理道观,还要每天接送你师兄上下学,照顾你的三餐。你说,我哪有时间和福份住大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