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虽然早知道谢临说话向来如此,可亲耳听见时,温聿珣心底仍是不受控制地漫起一阵失落。
  更不愿承认的是——当谢临说出那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的瞬间,自己竟荒谬地生出一丝期待。盼他知晓全部真相,盼他问下去,盼他……在意。
  不愧是他家阿晏啊……总能在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将有进展时,用几句话打醒他。
  温聿珣垂下眼,不禁苦笑。罢了,还指望木头能一夜之间开窍不成?
  另一边,谢临见温聿珣沉默良久,无意识蹙了蹙眉。他原想再说些什么,话至唇边却又咽了回去——说话刺他的时候不觉有什么,此刻见温聿珣这副样子,谢临反倒无端生出几分滞涩的烦躁。
  这情绪一路萦绕不去,直至马车行至京郊,望见窗外漫山遍野的翠色,心绪方才稍稍舒展。
  或许是时节太好,今儿个又是休沐日,京郊的草场上竟聚了不少人,三两成群,散坐四处。其中有携佳人同游、悄悄说笑的年轻郎君,也有拖儿带女、铺开席子歇脚的一家老小。
  “爹!我要骑大马!”不远处传来一道稚嫩的童声。谢临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孩正扯着身旁中年男子的衣角嚷嚷,他旁边还坐了个更小些的女孩,双手环抱着小腿,闻言撇了撇嘴:
  “哥,你会骑吗?就要骑?小心被马儿甩下来。”她说着,伸出食指在脸颊上轻刮两下,比了个鬼脸,“羞羞羞。”
  男孩顿时不服,挺起胸膛回嘴:“我当然会!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你等着,待会儿我就骑给你看!”
  一旁被唤作“爹”的中年男子呵呵大笑,伸手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顶,眉眼间尽是纵容。
  谢临脚步倏地顿在原地,望着那处有些出神。他眼帘微垂,唇角不自觉地抿紧。直到温聿珣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才蓦地回过神来。
  温聿珣轻笑一声,嗓音温润:“想什么呢阿晏?这样入神。”
  谢临摇首,目光定在温聿珣身侧——他不知何时竟牵了匹红棕色的高头大马来,立在他身侧格外威风。
  “何时弄来的?”谢临目光微动,语气里带着些说不出来的意味,“把我也当七岁孩童了?”
  温聿珣失笑:“巧合而已。上回在演武场,我观阿晏的神色,想着你当是想玩玩骑射的。索性今日无事,正好陪你过过瘾。”
  他说着拍了拍马背:“上去试试?”
  温聿珣勒住缰绳,扶着谢临翻身上马,又取来两把长弓,递给他一把。“走,带你去林子里转转,打点猎物加餐。”
  谢临颇觉新鲜地掂了掂手中的弯弓,一低头,却见温聿珣仍站在原地,不由挑眉:“你不一起上来?”
  温聿珣抬眼轻笑:“阿晏想让我上去吗?”
  谢临无语,瞥他一眼:“不然如何打猎?你跟在马后面跑?”他说着轻嘲道:“我竟不知侯爷还长了双千里腿。”
  温聿珣低笑一声,随即利落地翻身上马。
  “驾。”
  和上次在演武场与楚明慎比试时的小打小闹不同,谢临这次一上马便感觉到了——温聿珣没再收着了。
  骏马疾驰如电,周遭景物飞速倒退,风声在耳边呼啸不止。这般纵情驰骋,几乎生出几分御风而行的错觉,肆意又张扬。扑面而来的风刮过脸颊,那一刹那,仿佛什么烦恼都能抛在脑后。
  谢临不自觉地扬起唇角,身心皆被这股无拘无束的氛围浸染。恰在此时,一道白影自草丛中窜出——是只野兔。他想也没想,举弓便射。
  ——箭尖擦过草叶,落空了。
  “向左偏一些,再来。”温聿珣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沉稳笃定,莫名让人信服。
  谢临凝神屏息,再度张弓。温聿珣控着缰绳,马蹄放慢,无声地配合着他的动作。
  箭离弦而出,破风疾驰,一击即中。
  温聿珣低笑一声,嗓音里带着赞许:“不错啊阿晏,于此道也有天赋。”
  谢临缓缓收弓,眼底闪过一丝意满的光亮。
  他这般悄悄得意的样子,全然落在了温聿珣眼里,像一只刚学会捕猎、正翘着尾巴等夸奖的小豹,虽努力作出从容姿态,眼角眉梢却藏不住那点亮晶晶的神气,显得格外可爱。
  温聿珣忍俊不禁,谢临只当他也是在为自己的成果愉悦,唇角微勾,跃跃欲试准备射下一箭。
  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谢临算是得了趣。之后练熟手了,又有温聿珣不动声色的配合,便越来越顺利。半日的功夫,还真打下了不少猎物。
  直到日薄西山,在温聿珣的提醒下,谢临才放下弓箭,转了转手臂和肩背,后知后觉出酸痛发麻来。
  温聿珣看在眼里,空出一只手给他捏了捏肩膀:“疼是吧?今日一下练得太猛了,回去我给你按按摩敷点伤药。”
  他手上力道用得极巧,不算太疼,却恰到好处地卸去了人紧绷的力气,让僵硬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一看便是对这套手法极为熟稔。谢临不自觉软了身子,向后靠进他怀中,声音也染上几分懒意:“你平日练骑射之后,也会这般酸痛?”
  “起初会,后来练得多了,也便习惯了。不过这套手法倒确实是初学骑射时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温聿珣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些笑意,“阿晏可还满意?”
  谢临眉梢微松,正欲说什么,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救命!!爹!!快让它停下来!!”
  ——正是方才那个嚷嚷着要骑大马的小男孩。
  此刻他正趴在一匹失控狂奔的黑马背上,双手死死搂住马颈,身子随着剧烈的颠簸不断晃动,叫声里已然带上了哭腔,显然吓得不轻。
  后头那当爹的抱着小女儿,一路气喘吁吁地追赶,额上青筋凸起,却是越落越远。他眼睁睁看着马背上的儿子险象环生,自己却无能为力,急得双眼发红,脚步却越来越沉。
  “驾。”谢临率先低呼了一声,温聿珣很快反应过来,手腕一抖缰绳,配合着谢临的口令策马疾驰而出,紧追那匹受惊的黑马而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如两道疾风般径直闯入密林深处。温聿珣驭下的红棕骏马奋蹄疾追,终于赶至与那匹惊马并驾齐驱。
  马背上的男孩早已哭得脱了力,小脸惨白,只凭本能死死抱着马颈。谢临探身朝他伸出手,声音沉静地穿透风声:
  “别怕,手给我。”
  谢临的手臂稳稳发力,一把将男孩从惊马上揽过,那孩子如同受惊的幼鸟,一头扎进他怀中,仍在不住地发抖。温聿珣见状,立即控缰放缓马速,三人在林间稍稍停驻。
  一口气还没松到底,温聿珣□□的红棕骏马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前蹄猛地踏空。
  地面上伪装巧妙的枝叶与浮土瞬间塌陷,露出一个深黑的坑洞——竟是误入了猎户为捕大兽而设的陷阱。
  马匹哀鸣着向下坠去,温聿珣反应极快,当即松镫脱鞍,一手揽紧谢临,另一手仍不忘护住他怀中的孩童,三人一马,竟就这样齐齐跌入深坑之中。
  谢临在坠落的瞬间下意识将男孩紧紧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脊背生生承受了坠地的重重一击。闷响声中,他不由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待尘埃稍定,谢临强忍着背后剧痛撑起身来,去看怀中小孩的情况。因着有他的缓冲,男孩身上倒没什么伤痕,只是双目紧闭,软软地靠在了他身上,显然已是惊惧交加,彻底晕了过去。
  谢临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察觉呼吸尚且平稳,这才略松了口气,下意识将上半身向后靠去,想借土壁稍作歇息。
  不料预料中粗砺冰冷的土壁并未触及肩背,反而落入了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之中。温聿珣早已悄无声息地贴近他身后,一手稳稳垫在他颈后,似是终于确认他安然无恙,自胸腔间沉沉呼出一口气,透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低头,一个极轻的吻便如羽毛般落在谢临眉心。
  “还好吗,阿晏?”他低声问道,嗓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紧绷。
  谢临怔了怔,随即回神摇头:“无碍。”
  他虽说着无碍,温聿珣却真真切切地闻到了血腥味。后者皱了皱眉,不由分说地几根手指挑开谢临的衣领。
  谢临不知是没力气了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抬手阻拦他。
  坑底光线昏沉,浮尘弥漫。温聿珣侧身挡在他面前,借由自坑口漏下的微光,看清对方肩背上那道蜿蜒渗血的擦伤,眸光骤然一沉,眉头锁得更紧。
  没等谢临开口说些什么,温聿珣便利落地撕下了自己的一截内袍衣摆。他小心翼翼地将谢临肩上与血渍黏连的衣物剥开,随即自袖中取出应急用的金创药瓶,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之上。
  药物触及伤口时,谢临便感到一阵刺痛。他没有说话,只是肩背下意识绷得更紧了些。
  温聿珣或许是察觉到了,指尖触及对方皮肤时力道放得更轻,低头朝伤口轻轻吹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