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好像是这位大师演算出不该算的,说下一任皇女将来某一日会死于马上疯。”
  声音压得很低,但她耳力惊人,还是听到了。
  她想,马上疯是什么?师傅还会演算命运吗?
  这件事她记了很久,直到她入宫任金吾卫时才明白何为马上疯。哦,原来是死在男人的榻上。
  听墙角累了,她直起身,一回头却撞见师傅立在不远处。逆光中看不清神色,唯见那头霜发在日光下泛着银辉。
  自那日后,再无人来求卦。
  师傅待她确实不薄,衣食住行皆照料周全,唯独不肯教她识字念书,只扔给她几本武功秘籍。书中字画交错,她看得半懂不懂,捧着书去问师傅那些字的意思。
  师傅只是稍稍挪动鱼竿,将斗笠往脸上一盖,“不懂就自己想方设法弄懂,别来问我。”
  这人当真古怪!供她吃穿用度,却从不给零钱买零嘴,也不肯教她识文断字。
  “那师傅给我取个名字吧,小五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名字。”
  师傅随手从钓具箱里抽了卷竹简抛过来,“自己挑两个字。”
  这不是难为她吗?她连字都看不懂,如何要她选,好气人!
  后来听仆从说山脚下有间书院,专教人读书识字。可她身无分文,缴不起束脩,又还不会打猎,只得日日偷偷趴在窗边听讲。
  十有八九回会被逮个正着。那老师总举着戒尺怒气冲冲赶她,她一溜烟就跑没影。时日久了,老师也拿她没法子,只得睁只眼闭只眼。
  偷学终究不如正经听课。她只勉强认得些字,却始终没学会握笔书写。
  翻出师傅当初扔给她的竹简,见首块木牌上刻着《天文志》。随手指向一行字,“魁四星为璇玑,杓三星为玉衡。”
  从此,她便自称璇玑。这名字清脆悦耳,念起来格外顺口,而她再也不是一个没有名字的野孩子了。
  师傅听闻她自取此名时,眼皮微颤,又露出初遇时那种古怪神情,盯着她良久方才转身离去。再回来时,又丢来几本武功秘籍,“且先自行练着。”
  院中那棵桂花树春发新芽,夏绽浓荫,秋吐芳华,冬敛枯枝。璇玑便在这树下从扎马步练起,日复一日地苦修。后来索性攀上树梢,砍下根树枝草草削成木刀,以此为刃继续练功。
  每回练刀时,师傅总在竹窗下静静凝视。那目光似透过璇玑在看别的什么,又似在端详什么珍奇之物,总是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璇玑始终想不明白,师傅为何总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一个人练武功,是很没有劲的,既不知道练到何等地步,亦不知道是否能打得过人。
  偶然一次下山,恰巧撞见有人闹事砸摊子。为了验一验自学武学的真章,璇玑没半分犹豫,毅然插手了这场本与她无关的打斗。
  她一人对上好几人,干脆利落地将她们按在地上。待对方挣扎着爬起来,又毫不留情地再度压制,来来回回好几回,直到那群人彻底服软讨饶,这才罢手。
  “有你什么事啊,你就插手!”有人叫骂道。
  “不关我事啊,我就是想来看看我练得如何。”
  摊位主人感激不尽,塞给璇玑一点谢礼钱。她攥着这笔不多的银钱,径直去了铁器铺,打了人生中第一把横刀。
  怀抱着新刀归来时,却见院前拴着好几头青驴。
  仆从低声告知:这些是上清观的道士,听说师傅不再为皇家效力,特来请师祖回观主持大局。
  原来师傅竟是上清观师祖。
  最终师傅并未随她们回去,只好好招待了顿斋饭。
  临别时,一道士经过璇玑身旁,仔细端详她面容后眼中放光,抚掌笑道:“小友目如清泉,骨骼清奇,不论入世出世皆堪大任。”
  忽又咂嘴叹道,“可惜生了张贪恋红尘,偏好男色的面相。”话锋一转,“不若随我等回上清观修身养性,从此看破……”
  “她不去。”
  一道带着沧桑感的声音截断话头。
  师傅双手束在宽大的袖袍之中,站在最高一层台阶,神情淡漠地看着众人,“她与道门无缘。诸位请回吧。”
  那些道士惋惜地骑着青驴离去时,背影在山道上拖得老长。
  “新刀?”
  师傅目光扫过雪亮刀锋,“你哪里来的钱?”
  璇玑下意识不想说缘由,可她每次去厨房偷吃后撒谎都会被拆穿,只好老实交代了下山揍人的事。
  “可知我为何买你?”师傅突然问道,“方才那些道士说得不错,你确实有文武之才。”
  “可师傅你从不教我识字习武。”
  “因你
  若得机遇,必成我族人心腹大患。”
  袁天鸾凝视着眼前少女,目光复杂,“我既不忍见明珠蒙尘,又不愿你锋芒太盛,危及家族。”
  “你有将帅之命,往后自当于疆场上立威名。”
  “命数如此。不教识字你自能偷师,不传武艺你照旧成才。你合该如此。”
  璇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将帅疆场,实在荒唐。若非当初被师傅买走,说不准如今仍在池塘里玩泥巴。
  不知从何时起,袁天鸾开始缠绵病榻。起初只是偶发咳嗽,后来竟终日昏沉,视物模糊。不出数年,已衰弱到难以下床。
  侍从说,是袁天鸾先前服侍帝王时,窥破天机过多,故而遭了天谴,要索她性命。
  临终前,她唤璇玑到榻边,“璇玑,你觉得为师对你如何?”
  “师傅给我温饱,教我自立,对我有知遇之恩。若是没有您,我恐怕还在乡下玩泥巴。”
  袁天鸾剧烈咳嗽着,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璇玑衣襟,“很好…那你要答应…若我族人行差踏错……”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求你宽恕…只求拉她们出泥潭…”
  “待我死后,你就将我埋在那棵桂花树下。我给你留了五贯钱,你拿了……就下山吧。”
  袁天鸾枯瘦的手指倏然松脱,整个人陷回枕衾之间。嘶哑的喘息声渐渐微弱,终归于寂。
  “可是师傅你还没说你姓什么。”璇玑轻声问道。
  气若游丝的声音从苍白的唇间逸出:“我姓……袁,出自汝南袁氏。”
  璇玑望着榻上之人缓缓阖目,满头银丝散在枕上,纵横的皱纹在烛光下如干涸的河床。她又唤了几声师傅,伸手探向鼻息时,才惊觉早已气绝。
  依循遗愿将师傅葬在桂花树下,怀揣着五贯钱下了山。
  最初那段日子,她混迹市井,终日赌博斗殴,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夜深人静时也曾愧疚,觉得有负师恩,但转念一想,如此潇洒自在的日子过着也挺好,将才,疆场什么的,和她应当是没有太大关系。
  她师傅看错人了。
  直到王琢璋出现,将她诓往建康。当名字被录入军籍,身着铁甲跨过重重关山奔赴北疆时,她忽然想起袁天鸾当年的预言。
  哦,师傅,原来你没错。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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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填补的伏笔有:
  十七章,“当年,她师傅死后,她一个人下山,兜里仅揣着五贯钱”,“当年闹饥荒,家里养不起那么多人,就用一贯钱将我卖了”
  二十三章,她把毛笔往桌上一扔,“武功秘籍是我师傅给的,书上讲解武功招式都是用画的,她老人家可从来没教我过认字。就那么些字,我还是偷偷趴在私塾的窗上学来的。”
  七十章,有写皇帝荒淫无度,日日要四五个男人陪,结局就是最终死在男人榻上。(先帝死于马上疯之后,姬昭即位)
  写的时候一直很疑惑要怎么才能插入女主的前生,写着写着,答案自己浮现出来了。为了写这本,写了将近3000字女主的小传,身为厨子,总该是要把饭做完。
  第85章
  茫茫夜色之中,只听一阵如雷霆般的马蹄声。
  营寨前守军举目望去,顿时欢声雷动,“是疾锋校尉!速禀将军,王校尉凯旋!”
  将士们皆见识过她在战场上的骁勇,此刻纷纷以刀击盾,金戈交鸣声中迸发出震天喝彩。
  有特别仰慕王璇玑的好几位士兵奔相叫喊。
  “王校尉凯旋!”
  “王校尉英武!”
  “王校尉回来啦!”
  一道玄色闪电掠过众人,但见黑影翻飞下马,手中提着个渗血的麻布袋。
  咣当。
  血淋淋的布团砸在帅案上,王璇玑扯下浸透血污的面罩,嗓音带着沙哑的杀气,“王琢璋,这是你要的人头。”
  听到帐外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王琢璋悬了整夜的心终于落下。她猛地拍案而起,“好!极好!你能平安归来,比什么首级都重要!”
  王璇玑仰头放肆大笑,震得帐中烛火摇曳,“哈哈哈哈!我出手,岂有斩不下的头颅!”
  王琢璋一把掀开染血的布团,露出颗新鲜的首级。发髻纹丝未乱,双目圆睁,唇边淌着血痕,显是在猝不及防间被一刀断首。颈项切口平整如镜,足见刀法之凌厉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