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二姐姐呢?”
  一直候在袁缚雪身旁的管家闻言,脸上踌躇,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袁缚雪眸光一沉,径直走入一六角凉亭内。待屏退左右,他微抬下颔,指尖轻叩石桌,“说吧。”
  管家行叉手礼,憋了半天只答:“郎君,娘子今日一早天不亮便前往金吾卫处。”
  “无事去金吾卫做甚?”袁缚雪一瞥管家鬓边频频冒出的冷汗,质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管家不语,一味装不知道。
  “那好。”袁缚雪倏然起身,腰间佩戴的玉珏泠泠作响,“那便将母亲留给我的嫁妆折现,用作搭建粥棚,并安置街道上的尸首。”
  此言一出,管家脸色大变,连忙出声阻止,“郎君三思啊!那可是大司农精心为您备下的嫁妆啊!”
  这三郎君的嫁妆可是大司农五年前就着手准备,里头名贵的南海珊瑚手串,东海夜明珠链,各类稀罕物是应有尽有,这是专为秋猎后的相亲宴准备的。若真动用,怕是大司农要活剥了她的皮。
  管家汗颜,内心天人交战数息,“娘子……娘子因监管不力,纵容下属贪墨赈灾银两,今日…今日去金吾卫受审了…”见袁缚雪神色骤变,又急忙补充道,“娘子已开私库,将原本缺失的三成银钱补上……但至于其她人贪的……那就不知了……”
  袁缚雪神色肃冷,如何不能听出管家言语中的蹊跷。想必她二姐挪用了一部分钱银,而底下来的人又层层剥削,那真正留到流民手中的又有多少呢?
  他内心开始盘算昨夜伤亡的情况。建康城无辜殒命的百姓,流民坊中病饿而死的孤弱。
  越是细想,袁缚雪指节便攥得越发青白。
  “取我嫁妆一成,”他边走边沉声吩咐,“购置生石灰、艾草、柴薪、盐……”
  管家留心袁缚雪口中所说之物,越听越不对劲,待听到他要以身犯险,亲自去处理街道上的尸首,以及前往流民市坊探查情况,管家连当场撞墙而亡的心都有了。
  她颤颤巍巍地阻止袁缚雪,苦口婆心地说:“郎君若是如此行事,当真是把小人放在火上烤呀!大司农要是得知,真的会当场剥了小人的皮啊!”
  “够了!”
  袁缚雪一声呵斥,“你要是再阻拦我,才是真的将袁氏架在火上烤。”
  “我虽是儿郎,但我更是出身汝南袁氏。”他广袖一拂,玉面生寒,“若是此番我们袁氏无心悔改,你可知接下来的后果是什么?”
  “安置流民本是积德行善之举,如今却酿成这般惨祸。”袁缚雪冷眼扫过管家一眼,“你在袁府当差多年,难道还看不清。民心若失,便是大厦将倾?”
  袁缚雪难掩眼中失望,“你若是还想在袁府做事,就照我说的做。你要是再敢阻扰,我定告诉母亲,待她回府之日,就是你卷铺盖走人之时。”
  管家不敢多言一句,立即躬身退下去办事。
  这位三郎君生得一副清冷如玉的容貌,性子更是如霜似雪。认定之事便执拗到底,任谁劝说都难改其志。行事更是言出必行,既已决断,纵是千般阻挠也是徒然。
  袁缚雪口中所说的艾草、生石灰、柴薪等,各有各的用处。
  生石灰是用以隔绝已得瘟疫患者所用的衣物、排泄物等。而且,以石灰洒地,除秽消毒。
  艾草则是室内用以熏艾,可辟邪疫。《周礼》曾有言,翦氏掌除蠹物,以攻禜攻之,以莽草熏之,可见艾草熏艾之事源远流长。
  而柴薪、盐则是用以给老百姓煮沸饮水所用。柴薪昂贵,寻常百姓冬季里也舍不得多用,更何况烈日炎炎的夏日里。再者,《备急千金要方》中有记载,盐汤渍物,可杀疠气之毒。
  袁缚雪师从王叔和许久,虽是初次处理瘟疫等事,但安排妥帖周全,井井有条。
  管家办事很快,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筹集了些许艾草,柴薪和生石灰,甚至是直接将膳房中的存盐用以救急。
  这些当然是远远不够的。但也只能临时赶鸭子上架了,先安抚部分流名百姓为上乘。
  袁缚雪毫不犹豫地登上马车。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
  “你们动作麻利快些,莫要耽误。”
  一道格外熟悉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袁缚雪的指尖下意识摩挲小案几的边缘,心莫名其妙地被这道声音给揪起。
  他将车帘微微掀开一角,正巧能看到马上那人的侧颜。
  就这么一眼,袁缚雪当即认出是昨夜救他之人。
  心脏忽然漏跳一拍。
  恰好此时马车被卡在巷口进退不得。
  袁缚雪不自觉地抚上心口,怔愣地看着那人挺拔俊秀的背影。
  谢廷玉自然没有错过那一道停留在她身上的明显视线。她一扯缰绳,转身对上那对清冷的双眸。认出这马车里的儿郎是袁望舒的三弟,她叉手行礼,“袁公子。”
  “……你……”
  袁缚雪耳尖微热,略感局促,不知为何和此人对视总是会觉得心慌意乱。
  他微一撇头,发现谢廷玉后头跟着十余架牛车,上头亦是满载艾草、生石灰与柴薪。方才只顾着盯着她的脸,此刻才看清她一身紫绡道袍加身,莲花金冠束发,全然是道门中人的打扮。
  “你这是……?”
  谢廷玉“哦”一声,“我这是要到流民市坊中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打马近前,眼中带着探询:“我听闻袁公子是会医术?”
  这倒不是谢廷玉从哪个旮旯里道听途说来的。
  昨夜离开袁园后,她先回乌衣巷确认谢园无碍,所幸未遭到任何暴徒侵扰。转而去了琅琊王氏府邸,进门时见王兰之已卸下甲胄,换了广袖襦裙,左臂伤口包扎妥当。王栖梧更是早已安睡,全然未受惊扰。
  两人一合计,觉得不能先等朝廷下令再行事,只得先行走一步,主动去探查流民市坊中的情况,以免再度发生任何流民暴动一事。
  最终的商议结果是,谢廷玉先行去流民市坊,王兰之负责统筹城中尸骸处置,并将一系列善后事如实禀报给桓折缨。
  谢廷玉昨夜只不过小小休憩一个时辰,便起身换衣。
  她先是命令府中的人遍寻城中医师,许以重金酬谢。可奈何昨夜暴乱太过骇人,这些医师听闻要去流民坊,个个推脱说“有命赚没命花”。最终只寻得一位双鬓斑白的老妪医师勉强应允。
  人尚来趋利避害,谢廷玉也是早已料
  到这般境况,索性又回到王氏府邸找王兰之喝酒解闷,王兰之因受伤,便以茶代之。当时不过天刚大亮,几杯温酒下肚后,谢廷玉又聊到昨夜意外碰到袁缚雪一事,王兰之便顺口道出其会行医一事。
  她胳膊肘怼怼谢廷玉,“你既救他一命,何不借此开口?救命之恩,他总该还你这个人情。”她凑得更近,“再说了,袁望舒弟弟帮你忙,这不得气死她。”
  这不,出门就撞上了。
  谢廷玉挑眉看向袁缚雪马车后的阵仗,唇角微扬,“袁公子也是有事出门?”
  袁缚雪颔首,“听闻流民坊恐生疫病。我既通医理,自当前往。”
  哎,这可真的是天意弄人。
  谢廷玉脸上的笑意更深,反手点了点身后满载的牛车:“巧了这是,我也要去。坊间鱼龙混杂……”她故意顿了顿,“公子孤身前往怕是不便,不如由我护送?”
  “好。”
  这脱口而出的应答,莫说谢廷玉听得一愣,连袁缚雪自己都觉出几分失态。
  本该推拒几句才合礼数,怎就应得这般干脆?
  袁缚雪掩饰性地轻咳一声,“那你为何要穿这一身道服?”
  谢廷玉拂了拂道袍,“这是圣上前不久亲自御赐的。”她狡黠一笑,“这我自然是有用才穿出来的。你待会便知。”
  袁缚雪不明所以,但并未再问。两人一道前往,谢廷玉策马随行在侧,他只要稍掀帘角,便能看见谢廷玉的侧影。
  连绵不断的雨自昨夜便停,今早的晨光穿透云隙,斜照大地,细碎的金屑为街巷间匆匆的行人镀上金边。
  这道光芒也同样照在谢廷玉身上。
  她身上好似镀了一层金色光辉,与她身上的紫绡道袍相得益彰,就连她前襟上的瑞鹤图也流转华彩,纤长的睫毛都染上碎金。
  昨夜救他时,她周身浸着一道月辉,而今日的她好像又都融在温煦晨光之中。
  袁缚雪倏地放下车帘,手又抚上心胸口。眨眨眼,只觉得心跳又快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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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好累捏,考虑明天到底要不要更……
  拿着一朵小花,开始掰花瓣,明天更,明天不更,明天更,明天不更,明天更,明天不更………………
  第40章
  一辆朱轮绣毂马车停在流民市坊外。
  袁缚雪走下马车,方知此处的环境有多恶劣。
  一眼望去,十处房屋便有四处坍塌,断裂的房梁斜插在地,瓦片都吭哧吭哧掉了数十块,破洞处悬着接水的破陶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