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知道很多事情,哪怕你明知道是对的,是应该去做的,却要因为种种顾虑强迫自己不去做,只能在界限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多给一点温暖。
郑意还不懂这些。郑意比姜好想大三岁,个子也高出一截。可在此刻,在对于现实规则的理解和无奈上,他其实没有那个被迫早早学会察言观色的姜好想成熟。
所以还没等向厉开口,姜好想自己先摇头。她看着郑意:“不行的。”
郑意扭过头看她:“为什么不行?”
姜好想组织着语言:“我爸爸周末就回来了。我自己有家,我不能去你家住的。我去你家住了,那我的家又算什么呢?”
她还说不清那些复杂的缘由——关于血缘、责任、家庭的定义以及外人介入的界限。但她那颗敏感早熟的心,已经模糊地领悟到了,世事并非想怎样就能怎样。
家,哪怕它让人感到闷热,但它在名义上在法律上依然是她的归处。不论如何,姜成是她的爸爸。她们是一家人。
而郑意和向厉阿姨,再好,再温暖,也只能是“外人”。是可以在风雨来时暂时躲避的港湾,却不能是她永远停泊的码头。
郑意完全没想过这个层面。在他想来,哪里舒服就待在哪里,天经地义。什么你的家我的家,分那么清楚干嘛?姜好想来自己家这件事,他自己愿意,向厉不可能不愿意,那不就得了?
他还是少年人,又在过往岁月里被向厉保护得太好。不懂家对于一个人的牵绊,也不懂姜好想话里那份平衡的艰难。他只觉得憋屈。
火气冲上来,他脱口而出:“那也能算你的爸爸吗?他怎么当爸爸的!”
向厉脸色一沉,厉声:“郑意!怎么说话呢!怎么能背后这样说长辈!”
郑意被呵斥,立刻噤声。但脸上是不忿。他觉得自己没说错!那个姜叔叔,就是没当好爸爸!猫丢了不管,女儿烧成那样也不管!凭什么不能说?
但他不敢再顶撞向厉,只好梗着脖子,把头用力扭过去,不看向厉,也不看旁边的姜好想。
向厉看着儿子,知道他是心疼姜好想,话虽难听,理却未必全错。但她不能纵容孩子这样口无遮拦地评论长辈,这是教养也是分寸。
姜好想看着突然吵起来然后又陷入沉默的母子俩,有点无措。她看着郑意紧紧攥着的拳头。悄悄把自己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塞进了郑意那只紧握的拳头里。
郑意僵硬了,用了好大力气忍住不去看姜好想。但紧绷的拳头松开了一些,将姜好想的手握住。他还是倔强,耳朵却悄悄红了。
姜好想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小声说:“郑意哥哥,苹果好甜,你吃一块。”
向厉看着两个孩子,心里那点因儿子口无遮拦的气也消了。
她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是拿起插着苹果的牙签,递给依旧别着脸的儿子:“行了,吃点水果。少说两句。”
郑意另一只手接过牙签,把苹果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仿佛跟苹果有仇。握着姜好想的手,自始至终没有松开。
向厉心里滋味复杂。她知道郑意的问题源于正义感,而姜好想的拒绝则是一种过早降临的懂事。
她尽量平静,也尽量平等的与两个孩子交流,既是对郑意说,也是对姜好想解释:“郑意,妈妈知道你是好心,心疼好想。但是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情况。好想有她自己的爸爸,那是她的亲人。我们作为邻居,作为朋友,可以在好想需要的时候帮助她,照顾她,但不能代替她的家人,也不能随便说长辈的不是。这是礼貌,明白吗?”
郑意低着头没吭声,道理他好像懂了,但情感上还是转不过弯。
姜好想的手在郑意的手心里动了动。她听懂了向厉阿姨话里的意思。和她模糊感觉到的东西是一样的。
“好了,时间不早了。”向厉看了看点滴瓶,药快见底,“好想该休息了。郑意,你明天还要上学,我叫个车送你回去,今晚我陪着好想。”
她按铃叫来护士拔了针。
向厉帮她整理好被子:“好想,先好好睡觉。阿姨一会儿就上来。”
姜好想点点头:“谢谢阿姨。”
郑意松开姜好想的手:“我明天放学再来看你。”
“郑意哥哥再见。”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姜好想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手背上还有打针的痕迹,手心里也还有郑意的温度。
第6章 卡簧
周六,医生带着几个护士进来查房,拿着小电筒照了照姜好想的喉咙,又听了听她的心肺。
“恢复得不错。烧退了,炎症也控制住了。今天可以出院了。回去按时把开的药吃完,饮食清淡点,注意休息就行。”
向厉连忙道谢:“谢谢医生,辛苦了。”
姜好想坐在病床上,眼睛跟着医生转。听到可以出院了,她的腿在床沿边晃了晃。郑意已经把姜好想的行李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走,回家咯!”向厉伸手揉了揉姜好想的头发。
姜好想穿上自己的鞋子,鞋面还是脏脏的,这还是那天晚上找猫跑的呢。她低头看了看没说什么。
向厉去护士站办好出院手续,结算费用。郑意背好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还拿着装着药的袋子。
三个人走出住院部大楼,外面阳光灿烂。
向厉的车停在医院停车场,姜好想和郑意并排坐在后座。
姜好想扒着车窗,看着外面。几天没见,这个世界还是老样子。
看着看着,她发现路线有点不对劲。这不是回她家那个小区的路。
她扭过头,看向前排开车的向厉:“阿姨,咱们去哪儿啊?你是不是开错了呀?”
向厉双手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笑得有点神秘,没有回答。
郑意本来靠在椅背上,听到姜好想的问题,立刻来了精神。他昨晚就知道今天的全部计划,向厉跟他商量过的。但现在看姜好想完全被蒙在鼓里,他就觉得欠得慌,劲儿又上来了。
他凑过去,想吓唬姜好想:“没开错。我们要把你拿去卖掉!怕不怕?”
这话说完,郑意还没来得及欣赏姜好想的表情,就突然自己也感觉不对劲,一抬头正好撞进后视镜里——向厉正瞪着他。
郑意浑身过电,反应过来了。懊恼得肠子都青了,想当场给自己嘴巴来一下。
林然阿姨刚去世没多久那会儿,姜好想总是哭,姜成开车带着小小的姜好想,往返于自己家和姜好想外婆家很多次。安抚悲痛欲绝的老人,还要处理一些林然留下的东西和事情,大人们称之为遗产。
每一次,当姜好想在外婆家不得不跟着爸爸离开时,她就会哭,怎么哄都哄不好。小孩的直觉敏锐得可怕,一旦离开那个妈妈长大的环境,妈妈就真的会彻底不见,再也找不回来。
姜成大概是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加上连日奔波的疲惫,在姜好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他对着后座安全座椅上的女儿口不择言:“别哭了!烦不烦!再哭我也不要你了!我把你拿去卖掉!”
当时才三岁多的姜好想,看着爸爸变得陌生的脸,真的不敢再哭。身体因为极力憋住哭泣而剧烈颤抖。
她太害怕了,妈妈不见了,爸爸现在也说不要她了,还要把她卖掉。她憋住哭,连带着把呼吸也给憋住,脸被憋成酱紫色,接着开始剧烈呛咳,眼看就要喘不上气。
姜成吓出一身冷汗,调转方向就往医院冲。一番检查和处理,医生说姜好想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呼吸性碱中毒,没什么大碍但需要安抚。
人是没事了,可之后好几天,姜好想都显得木木的,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像傻了一样。看爸爸的眼神里带着恐惧。
第二天,向厉带着郑意去姜家看她。郑意觉得姜好想不对劲,完全不像平时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叽叽喳喳的烦人精。他围着呆滞的姜好想转了半天,问东问西,姜好想才小声说:“爸爸不要我了,他说要把我拿去卖掉。”
郑意当时一听,第一反应就是这肯定是大人吓唬小孩的玩笑话啊!正准备笑话她是傻子吗怎么这种话都信!胳膊却被向厉用力拽了一下。
他扭头,看到向厉冲他摇头,眼神严肃。
向厉走过去,把姜好想抱进了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向厉才松开一点,捧着姜好想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好想,你爸爸那是吓唬你的,是爸爸不对,他胡说八道的。他是你爸爸,他怎么会不要你?阿姨跟你保证,就算你真的被卖掉了,阿姨和郑意哥哥也一定会再把你买回来,不管多少钱,我们都买。倾家荡产也买。好不好?你信不信阿姨?信不信郑意?”
姜好想看看向厉,又扭过头看向有点摸不着头脑的郑意。
郑意被两个人同时盯着,虽然没明白怎么回事,但责任感竟然被生了出来,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要担当起职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