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宋宝媛以为是巧月,便没抬头。但因为她一直没出声,所以感到诧异地睁眼瞧了瞧。
  “嬷嬷,怎么是你,巧月呢?”
  姚嬷嬷将木盆放置一旁,打湿面巾,递了过来,“巧月那丫头,惯会偷懒的。刚刚在走廊碰上她,我说我有事要找小姐你,她立马就让我顺道送水。”
  宋宝媛接过面巾,擦了擦脸。
  她动作缓慢,因为已然猜到嬷嬷来找她做什么,但她还没想好如何应对。
  “本是不该耽误小姐休息的。”姚嬷嬷轻轻叹了口气,“可小姐最近不仅躲着郎君,还躲着老奴我。”
  “我没有。”宋宝媛下意识反驳。
  姚嬷嬷毫不犹豫地回问:“当真没有吗?”
  宋宝媛抿了抿唇,别过脸去,“我知道嬷嬷想说什么。”
  姚嬷嬷绕到她面前,不容她躲避自己的视线,“老奴今日想说,小姐还真就未必知道。小姐可知,老爷和家中那几个兄弟,在老家江宁那片混的好好的,为何独独老爷要搬到这举目无亲的京城来?”
  这话题提得突兀,宋宝媛迟疑片刻,回答道:“因为、因为兄弟阋墙,爹爹不堪其扰,宁可独立门户。”
  “独立门户需要跑到千里之外的京城来吗?”
  宋宝媛当即愣住。
  “小姐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姚嬷嬷不自觉蹙起眉头,“士农工商,商者最末。上头官府随便一个罪名安下来,咱们经营了一辈子的家产立刻进了官家的口袋。只是破财也就罢了,怕就怕在,官家为了不落人口实,斩草除根,咱们连脑袋都未必能保得住!”
  “当年,江宁蛀虫满地,贪走了公家款。到了要用钱办实事的时候,他们就盯上城里的商户,咱们宋家首当其冲。”
  姚嬷嬷说起当年,不停地摇头,“当时老爷提前预料到宋家要有祸事,劝全家早做打算,但其他几位老爷不以为然,还觉得这是老爷欲抢家产的手段。老爷本也想和整个宋家共进退,可巧就巧在,他在那时得知,夫人有了身孕,也就是有了小姐你。”
  宋宝媛面生茫然,这些事情,爹娘从未与她说过。
  “老爷为了小姐你能平安出生,顺利长大,宁可从头再来,也要离开江宁。那时夫人与嫁去京城的江夫人,也就是郎君的生身母亲,一直有书信往来。她在信里说,京城繁华,机会众多,虽商户势微,但比之地方,略有公正。所以老爷和夫人商量后,决定搬……不,是逃来京城。”
  姚嬷嬷唏嘘道:“若不是老爷有远见,当机立断,走得干脆,不仅小姐无法降生,老爷和夫人,也会和宋家的其他人一样,活不过那一年。”
  宋宝媛惊得睁大了眼睛,所以爹爹曾向她提起过的叔伯,甚至祖父,都已经不在人世?
  “嬷嬷为何突然和我说这些?”
  姚嬷嬷看向她错愕的眼睛,没有回答,而是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小姐又知不知道,老爷和夫人为何会收养郎君?”
  宋宝媛当然知道。
  江珂玉的父亲曾经科举及第,一朝成了先帝面前的红人。但在江珂玉九岁那年,江父蒙冤入狱,江母处处求人想为夫申冤,但不仅到处吃了闭门羹,还累垮了身子。
  虽然先帝念及旧情,下旨祸不及家人,但江父死在诏狱的消息一传出,江母和江珂玉还是立刻被赶出了江家,无人敢接济。
  “因为母亲和婆母曾是闺中密友,婆母临终托付,母亲念在旧时情谊,就和父亲收留了夫君。”
  “不。”姚嬷嬷忽而严肃,“老爷和夫人收养郎君,是为了小姐你!”
  宋宝媛怔然。
  “小姐那时年岁小,不知老爷和夫人当初在京城白手起家,是何等艰辛。他们受的冷眼,吃的苦头,比小姐你吃过的饭都要多。也正是因为太过劳苦,身体受损,所以他们没能像设想中那样,为小姐生下个能入仕的弟弟相互扶持。”
  姚嬷嬷鼻头一酸,“老爷素来是有眼光的,是因为看中郎君资质,才在人人避之不及的情况下冒险收养郎君。是因为想要给小姐你留个依靠,所以才不遗余力地爱护郎君,栽培郎君。小姐不觉得生意难做,是因为前面已经有老爷和夫人走通了路!而现在,是有郎君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在上头压着,所以没有人敢为难!”
  宋宝媛敛目,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江珂玉。
  “小姐啊,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又何来完美的姻缘?世事就应该多往好的方面去看。”
  姚嬷嬷苦口婆心,眉目忧愁,“老爷和夫人好不容易给小姐创造了机会,找到了靠山,小姐如今也过上了让许多人艳羡的日子。小姐像现在这样与郎君疏离,又是何必呢?”
  “嬷嬷我……”宋宝媛背过身去,攥紧手心,“我也是有情绪的人。”
  “可是已经快一个月了,小姐闹脾气也该闹够了啊。”
  姚嬷嬷无奈,“夫妻不和,最痛苦的就是孩子。难道像今日这样,小少爷哭完,小小姐哭,就是小姐你想要的结果吗?”
  这话一出,孩子的哭声立刻环绕在宋宝媛的耳边,令她惶然无助。
  姚嬷嬷擦了擦眼睛,再次缓慢走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老奴知道小姐委屈,可人生就是这样的,小姐已经比绝大多数人要幸运了。”
  宋宝媛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听嬷嬷一句劝,明日,小姐亲自出面,把郎君从书房叫回来吧。”
  *
  晴天白日。
  大理寺的牢狱阴暗,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大多会因不适应光明而眯起眼睛。
  江珂玉在门口止步,短暂的眩晕之后才缓缓抬头。
  “江少卿,你还好吧。”一同出来的狱卒关切问道。
  “我没事,这些你拿着。”江珂玉就地将手中事务交接,又叮嘱道,“仔细一点。”
  “是,江少卿慢走!”
  江珂玉缓过劲来,快步离开,独自回到大理寺内堂。他背靠椅把,正对着窗户,揉了揉太阳穴,欲小憩片刻。
  略感疲惫,他半睁着眼,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眸中逐渐失去焦点。
  “咳咳!”
  不速之客来到了门前,手里还抛着个黄澄澄的橘子。
  江珂玉回过神,看向姿态悠闲的常云柏,难掩诧异,“你怎么来了?”
  “过来瞧瞧。”常云柏环顾一圈,语中错愕,“难得见江少卿工作时间不在看卷宗,而是在发呆?”
  江珂玉微微往后仰躺,心中郁闷,“看饱了。”
  “怎么了你,昨晚没睡好啊。”常云柏走近些,瞧出他脸色不太好。
  “没有。”江珂玉轻描淡写道,“你到底来干嘛?”
  “来看看你不行啊。”常云柏挑眉,面露不满,“谁给你气受了咋的?凶巴巴的,朝我发什么火?”
  江珂玉皱起眉,肉眼可见的不耐烦了起来,“没有。”
  “是上头有心为难,还是下头办事不利,惹到我们江少卿了?”
  “都说了没有!”
  “好好好!”常云柏双手合十,妥协地后退了两步。
  江珂玉才不信他无事而来,“到底有什么事?”
  常云柏勾了勾唇角,绕到他身侧,搭上他的肩膀,“听说你明日休沐,今天晚上一起去喝一杯啊。”
  “不……”
  江珂玉将下意识的回答卡在喉间。
  常云柏对他的拒绝早有预料,“咱们都多久没一起出去喝过酒了,你就说……”
  “行。”
  江珂玉猝不及防改口,正打算长篇大论的常云柏倏忽愣住,突生有劲无处使的憋屈。
  “你这就答应了?”他面生困惑,“白费我提前想那么多说辞。”
  “你可以去外面说完。”
  常云柏心生好奇,眯着眼把脸凑上前,“你不用回去陪孩子了?”
  江珂玉闭目养神,语气淡淡,“他们有娘在呢。”
  “你不怕你夫人劳累了?”
  他闭着眼睛,所以常云柏看不到他的情绪,只察觉到他片刻的沉默。
  江珂玉侧了侧身子,“她最近没那么多事要忙了。”
  常云柏感觉不对劲,刚要再问,江珂玉却先开了口,转移了话题,“既然你这么闲,帮我个忙吧。”
  “什么?”
  “给江承佑找个夫子,得有耐心,得经得起折腾。”
  常云柏垫着椅把坐下,“你不是已经找了老庄了吗?他完美符合你的要求啊。怎么,承承太皮,他撂挑子不不干了?”
  “他……”江珂玉的食指无声敲打在椅背上,“他给江承佑当夫子,着实是大材小用了,我都觉得我在耽误他。”
  常云柏闻言点了点头,“也是,那行吧,我去给你挑挑。”
  *
  “辞行?”
  江府前厅,宋宝媛对突然来向她道别的庄英许感到愧疚,“怎么突然要辞行,可是承承他又……”
  “不是!”庄英许忙道,打消她的忧虑,“小公子虽然有些顽皮,但也没到无法无天的地步。而且他其实很聪明,多加引导,日后定能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