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当安洁那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时,莫丽甘那双总是沉静如血色深渊的赤红眼眸里,才会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涟漪。
  然而,今天的安洁,似乎有些不同。她的脚步比平时更快,那张总是带着几分职业性疏离的脸上,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烦躁与疲惫。
  安洁推开门,将沾染着消毒水与血腥味的白大褂脱下,挂在衣架上。她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走到书房门口,与莫丽甘交换一个无声的对视,而是径直走进了厨房。很快,里面便传来了“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被重重地放在了料理台上。
  莫丽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起身,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厨房里,安洁正背对着她,双手撑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肩膀的线条绷得笔直,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今天的手术不顺利?”莫丽-甘的声音很轻,却精准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安洁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疲惫的“嗯”。
  莫丽甘缓步走到她的身后,在距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停下。她能闻到安洁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她自身清冷体香的味道,只是今天的味道里,还多了一丝……属于他人死亡的、冰冷的悲伤。
  “是一个很年轻的病人,”安洁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战争后遗症引发的脏器衰竭,送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的伴侣在手术室外,哭得几乎晕厥。”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情绪强行压下。
  “她们……刚刚提交了‘伴侣关系’的缔结申请。她们原本计划,下个月就进行胚胎植入手术,拥有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孩子。”
  莫丽甘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微不可察地停滞了。
  安洁缓缓地转过身,抬起了那双因疲惫和悲伤而蓄满了水汽的冰蓝色眼眸,直直地、毫不避让地看向莫丽甘。
  “莫丽甘,”她叫了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固执的认真,“我们结婚吧。”
  这不是疑问,而是一个陈述。一个在目睹了生命的脆弱与消逝之后,所做出的、最坚定、也最决绝的陈述。
  莫丽甘怔住了。她看着安洁,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坦然与决绝,看着她那副仿佛要将未来所有不确定性都牢牢抓住的姿态,心中那片早已习惯了冰冷与掌控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滚烫的、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巨石。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
  最终,莫丽甘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声音比她预想的要沙哑,也比她预想的……要快。
  她们的婚礼,没有邀请任何宾客。只是在一个普通的、阳光正好的午后,两人换上了早已备好的、款式简约却质地精良的白色长裙,在那间见证了她们所有纠缠与新生的书房里,交换了一对用最普通的铂金打造的戒指。唯一的见证者,是一台设置了延时拍摄的老式相机。
  照片洗出来后,被莫丽甘珍重地收进了书房一个上锁的抽屉里。
  拥有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孩子——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庭院里那些疯狂生长的蔷薇藤蔓,再也无法抑制。
  这天晚餐后,安洁为莫丽甘换药时,终于再次提起了这个话题。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莫丽甘背上那些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烧伤疤痕,一边用一种极其专业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口吻开口:“关于孩子的事,我已经拟定好了初步的手术方案。”
  莫丽甘靠在沙发上,任由安洁的指尖在她背上留下冰凉的药膏触感,赤红的眼眸平静地看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嗯。”
  “我准备提交胚胎技术的申请书了。”安洁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声音也平稳得像在做学术报告,“然后,通过核移植技术,将这个胚胎植入……我的子宫。”
  “不。”莫丽甘几乎是立刻就打断了她,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来。”
  安洁的手猛地一顿,药膏的冰凉似乎瞬间传到了她的指尖。她直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莫丽甘的侧脸,眉头紧紧蹙起:“你在说什么?莫丽甘,这不好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莫丽甘转过头,赤红的眼眸里是一片不容置喙的平静,那眼神,像极了当年在战场上发布军令的帝国将军。“我说,我来孕育我们的孩子。”
  “绝对不行!”安洁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触犯了专业领域的愤怒,“你的身体状况你自己不清楚吗?!你的左臂是高位截肢,那场爆炸对你的内脏造成了多大的冲击损伤你忘了吗?你背上这些烧伤的疤痕组织,会严重影响皮肤的延展性,孕后期会带来难以想象的痛苦和风险!从纯粹的医学角度,莫丽甘,你是一个高风险孕体!我不可能让你……”
  “‘高风险孕体’?”莫丽甘重复着这个冰冷的医学词汇,唇边勾起一个极冷的、带着自嘲的弧度,“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残缺的、连孕育后代这种最基本的功能都无法完成的废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安洁急切地辩解,她没想到自己理性的医学判断会如此刺伤莫丽甘的骄傲,“我是你的医生,我必须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我不能……”
  “你首先是我的伴侣,安洁。”莫丽甘打断了她,声音冷了下来,“而作为伴侣,我也有承担责任的权利。你的手是用来拯救更多人的,不是因为怀孕带来的水肿而变得迟钝。你的精力需要集中在手术台上,而不是被孕期的种种反应所消耗。这是我能为你,为我们这个家,提供的最直接的保护。”
  “这根本不是保护,是自毁!”安洁的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莫丽甘,我亲手把你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这具身体承受过什么!我不能……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冒任何一丝一毫的风险了!你明不明白?!”
  “所以,你是在质疑我的意志力?”莫丽甘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你认为我连这点痛苦都无法承受?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已经脆弱到只能被你单方面地‘照顾’和‘保护’,而失去了作为你平等伴侣的资格?”
  她们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一场无声的“冷战”就此拉开序幕。她们依旧同床共枕,却各自占据着床的一侧,中间隔着一片比西伯利亚冰原更寒冷的、无形的真空地带。
  直到第五天。
  安洁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医院回来时,发现书房的门虚掩着。她走上前,透过门缝,看到莫丽甘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写作或阅读,而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手中拿着一个银色的相框。
  安洁的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莫丽甘没有回头,仿佛早已知道她的到来。她只是将手中的相框翻了过来,推到了桌子的另一侧。
  是她们的结婚合影。
  照片上,她们穿着同样的白色长裙,并肩坐在书房的窗前。安洁的脸上带着一丝极其罕见的、发自内心的柔和微笑,冰蓝色的眼眸里盛满了阳光。而莫丽甘,她没有看镜头,她正侧着头,凝视着身边的安洁,那双赤红的眼眸里,所有的冰冷与审视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专注与……占有。那是一种野兽凝视自己失而复得的、独一无二的珍宝时,才会有的眼神。
  “安洁,”莫丽甘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我想要的,不是赢得一场关于谁更坚强的争论。”她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落在了安洁那双因连日冷战而显得愈发疲惫的眼睛上,“我想要的,是保护这张照片里的一切。保护你的手,你的事业,你的价值。我以为,用我的身体去承担,是唯一的、最直接的方式。”
  “但你的眼神告诉我,”她顿了顿,赤红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一闪即逝的光芒,“如果我这么做,最先被摧毁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你的心。”
  安洁的心脏被这句直白的话狠狠击中。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的骄傲,我那可笑的、想要证明自己依旧完整的执念,”她看着安洁,眼神前所未有的坦诚,“差点让我忘记了最重要的目标。”
  “你的安全。以及……我们孩子的安全。”莫丽甘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战略家放弃次要目标、保全核心利益的决断,“那才是唯一重要的胜利。我不能拿你们去赌。”
  “你说的对,安洁。”莫丽甘凝视着她,“你是医生。我……信任你的专业判断。”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卸下千斤的重担,“由你来。由你来孕育我们的孩子。但是,”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严肃,“你要向我保证,整个过程,都必须在你的绝对掌控之下。我不要一个可能会出任何意外的结果。而我,会成为你们最坚固的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