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她俯身在堆积如山的书卷中,那头银白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绳束在脑后,那张总是带着冰冷嘲讽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物我两忘的专注。她仅存的右手握着钢笔,笔尖在粗糙的羊皮纸上飞快地移动,发出那细微而坚定的“沙沙”声,如同千军万马在雪地里无声行军的脚步。
  桌上、地上,散落着无数被揉成一团的、写满了字迹又被划掉的废弃手稿,像一场惨烈战役后留下的、无数沉默的尸骸。
  那孤寂的、如同剪影般的背影,不再是被黑暗吞噬的、等待风化的雕像,而是一个正在用自己的意志与血肉,对抗着整个世界的虚无与残缺的、顽强的战士。一个正在创造世界的、专注的神祇。
  安洁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的脚步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莫丽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到来毫无察-觉。安洁走到她的身后,在距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看着那因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僵硬姿势而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看着那从紧绷的衣料下透出的、线条清晰的肩胛骨。
  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将手中那件厚实温暖的披肩,极其轻柔地、为她披在了肩上。
  那温暖的、带着安洁身上清冷体香的触感,终于将莫丽甘从那个由文字和战争构筑的、宏大的世界里,拉了回来。
  钢笔的笔尖,在羊皮纸上猛地一顿,留下一个深色的墨点。
  她终于停下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抬起了那张在孤灯下显得轮廓分明的脸。那双赤红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晰地映着因通宵写作而产生的、浓重的疲惫和细密的血丝,却也亮得惊人,像两颗在灰烬深处被重新点燃的、最炽热的炭火。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安洁,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混杂着心疼与崇敬的关切。
  然后,她伸出了手。那只完好的、刚刚还在纸上掀起千军万马的右手。
  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疲惫而产生的微颤,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确认般的姿态,触碰到了安洁的脸颊。
  那触感,让安洁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莫丽甘向她张开了怀抱。
  一个无声的、却又充满了不容置喙的邀请。
  安洁顺从地、甚至带着一丝早已融入骨血的眷恋,走上前,在那张宽大的、被无数手稿包围的椅子扶手上坐下,然后侧过身,极其自然地、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靠进了那个虽然残缺、却依旧宽阔温暖的怀里。
  像一只在风雨中飞翔了一整天后、终于归巢的疲惫鸟雀。
  莫丽甘用仅存的右手,紧紧地、将她环住。那手臂充满了力量,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将她牢牢地禁锢,也给予了她最深沉的庇护。她低下头,将下巴轻轻地、抵在了安洁那头散发着清冷体香的、柔顺的金发发顶,然后,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消毒水、泥土芬芳和她自身清冷体香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那味道,能让她那颗因过度思考而濒临沸腾的大脑,瞬间平静下来。
  “今天,我写到了‘背叛’。”莫丽甘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抽空所有力气后的沙哑。
  安洁将自己的脸,更深地埋进了她温暖的、带着一丝汗味的颈窝,感受着她颈动脉平稳有力的搏动。她伸出手,覆在了莫丽甘环在自己身前的那只手上,轻声回应:“都过去了。”
  “不,”莫丽甘收紧了手臂,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安洁的骨头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她的声音里,不再有疲惫,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在宣告永恒契约般的决断。她那双赤红的眼眸,凝视着油灯里那簇跳跃的、如同微缩战场的烛火,“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说完,她便不再给安洁任何回应的机会。她站起身,以一种安洁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充满了力量与掌控感的姿态,将窝在她怀里的、娇小的身体,直接拦腰抱起!
  “唔——!”安洁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地用双臂环住了莫丽甘的脖颈。
  莫丽甘抱着她,一步步地、沉稳地走出了这间堆满了历史尘埃与新生世界的书房,走向了那间只属于她们的、被月光笼罩的卧室。
  她将她轻轻地、放在了那张宽大的、铺着洁白床单的床上。
  月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惨白的、如同霜雪般的光斑,也照亮了安洁那双因震惊和一种更深沉的期待而蓄满了水汽的、冰蓝色的眼眸。
  莫丽甘没有说话,她只是俯下身,用一个深长的、不带任何犹豫的吻,封住了安洁所有未出口的疑问。
  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废墟之上,她们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将军与俘虏,没有施虐者与受害者。
  安洁扶起了她陨落的神,用自己的依赖、自己的照料、自己的全部身心,为她戴上了那顶由痛苦、绝望和新生构筑的、独一无二的荆棘王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一本小说终于完结了,欢迎大家多多评论,应该还有很多番外
  第46章 第 46 章
  铃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回忆起那个下午了。
  记忆,如同被精心归档的军报,被她锁在意识最深处的铁柜里,贴上了“非必要不得启封”的标签。因为每一次开启,都会让她重温那份足以灼伤灵魂的、最初的悸动。而如今,那份悸动,正被门内那一声声清脆的、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无情地、反复地凌迟。
  她静立在莫丽甘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里,身姿笔挺如标枪,五指在身侧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门内,是她曾经最熟悉的、属于将军的世界。而现在,那个世界里多了一个“47号”,一个金发的、脆弱的、却能与将军在黑白棋盘上对弈的……存在。
  那“嗒”的一声,是象牙棋子落在黑檀木上的声音。
  在铃的耳中,却像极了多年前,另一件冰冷坚硬的物体,落在她心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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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帝都下了第一场雪。
  新兵动员会刚刚结束,喧嚣的食堂里,弥漫着烤肉、黑麦面包和麦酒混合的温热气息,暂时驱散了广场上那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寒意。铃和数千名新兵一样,脑子里还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莫丽甘将军在动员会上那冰冷、简短却极具穿透力的讲话。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针,烙印在他们年轻而狂热的心上。
  她端着盛着食物的金属餐盘,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空位。她吃得很快,几乎是囫囵吞枣,因为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营房,将将军的讲话一字不漏地抄录在自己的笔记上。
  当她端着空餐盘,匆匆走向餐具回收处时,因为思绪还沉浸在白日那场振奋人心的动员会里,她没有注意到从军官专用通道那边悄无声息走出的身影。
  她猛地转身,端着餐盘的手甚至还没来得及放稳,便撞上了一堵坚硬如铁、却又带着布料质感的“墙”。
  “哐当——!”
  金属餐盘脱手飞出,在光洁的石板地上翻滚着,发出一连串刺耳的、惊心动魄的巨响。整个食堂的喧嚣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铃的身体被巨大的反作用力撞得失去了平衡,在一阵天旋地转中,重重地摔倒在地。
  “完了。”
  铃的脑海中,瞬间只剩下这两个字。
  她甚至不敢抬头,只是从自己那低贱的、趴在地上的视角,看到了一双擦得锃亮的、不染一丝尘埃的黑色长筒军靴,看到了剪裁得体、线条笔直的深色军裤,以及……那从军装下摆垂落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猩红披风一角。
  然后,她的目光,被那人胸前挂着的东西,彻底攫住了。
  一枚,又一枚,无数枚在食堂吊灯下,闪烁着冰冷而荣耀光芒的勋章。每一枚都代表着一场血腥的战役,每一次胜利的背后,都堆积着如山的尸骨。
  她撞到的,是在动员会结束后的晚餐时分,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新兵食堂的莫丽甘·凯德。
  食堂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了。铃能清晰地感觉到,数千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她身上。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她死定了。在新兵营里,冲撞了帝国的最高将领,等待她的,必然是一顿责骂,然后被毫不留情地从这里驱逐出去。
  她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即将降临的、毁灭性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到来。
  一片阴影笼罩了她。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冰冷修长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铃难以置信地睁开了眼睛。
  她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终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了那张传说中的脸。那是一张比任何雕塑都更完美的脸,线条冷硬,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银白色的长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而那双赤红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宇宙般浩瀚的……疲惫与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