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安洁没有再看她们一眼。她只是转过身,重新用那瘦削的肩膀,支撑起怀中那具依旧昏沉、却仿佛不再那么冰冷的身躯,一步步地、沉稳地走出了这条压抑的小巷,走向了首都那片广阔而未知的、属于她们的新天地。
  直到走出了很远,远到再也听不见身后登记处的任何声响时,安洁才感觉到,肩上的重量,似乎轻了一些。
  不,重量没有变。
  是她的心,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第38章 第 38 章
  雨后的锦华国首都,像一幅被泪水浸透后、尚未干透的灰色水墨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混合着腐烂枯叶与冰冷石板的独特气息,无声地、粘稠地包裹着这座刚刚从战争噩梦中挣扎醒来、却依旧满身伤痕的古老都城。
  她们的临时藏身之所,是码头区一间废弃仓库的阁楼。这里阴暗、潮湿,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混杂着鱼腥、霉味和尘埃的、有形的颗粒。安洁用几块破旧的木板和一堆散发着霉味的麻袋,勉强搭起了一张“床”。
  而莫丽甘,那个曾经在猩红披风下俯瞰众生的帝国神话,此刻就躺在这堆肮脏的麻袋上。
  她醒了。
  在她于港口登记处那短暂的昏厥之后,又经过了整整一夜混杂着低烧与梦魇的沉睡,她终于,真正意义上地、清醒了过来。
  当安洁端着一碗用雨水煮沸后、勉强还算干净的热水走近时,对上的就是那双赤红的、此刻却因失血和剧痛而褪去了所有火焰、只剩下两潭沉寂血色深渊的眼眸。那双眼睛异常清明,像被暴雨冲刷过的、最纯净的红宝石,冷静地、一寸寸地审视着这个狭小、逼仄、充满了腐败气息的囚笼,最终,落定在安洁那张因连日疲惫和紧张而愈发苍白消瘦的脸上。
  “我……我以为你还要再睡一会儿。”安洁的声音干涩沙哑,心脏在那道平静的目光下,不自觉地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将水碗递过去,动作却在半途僵住。
  莫丽甘的左臂,那曾经佩戴着帝国最高军事荣耀臂章、也曾毫不留情地扼住她咽喉的左臂,已经消失了。伤口被安洁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料包裹着,整齐地掖在胸前。但那空荡荡的袖管,本身就是一道比任何狰狞伤口都更触目惊心的宣告。
  莫丽甘的视线,也顺着安洁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空荡的左肩。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那双赤红的眼眸里,没有痛苦,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冰冷的、仿佛在评估一件与己无关的、损坏物件般的漠然。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漠然之下,是何等剧烈的、足以将灵魂都撕裂的痛,和一种……被彻底剥夺了力量的、巨大的空虚感。
  “我……不渴。”莫丽甘终于开口,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低沉,更沙哑,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特有的、气若游丝的虚弱。
  安洁沉默地收回了手。她知道,此刻的任何“照料”,对这个骄傲到骨子里的女人而言,都是一种变相的羞辱。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阁楼破旧的窗框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像这残破世界无声的叹息。
  “过来。”不知过了多久,莫丽甘再次开口。
  安洁依言,在她身侧的麻袋上坐下。
  “我需要纸和笔。”莫丽甘的目光依旧没有焦点,仿佛在对着虚空说话。
  “这里没有。”安洁回答,声音很轻。
  “我知道。”莫丽-甘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下,似乎仅仅是说话这个动作,就耗尽了她大量的体力,“但城里有。”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下一句话的力气,然后用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的语调,说出了一连串的指令。
  “去首都第三区的‘旧货市场’,找到那个挂着‘黑鸦’招牌的当铺。当铺的主人,别人叫她‘鸦’。进去后,什么都不要说,把这个东西交给她。”
  莫丽甘用她完好的右手,极其艰难地、从自己军装内侧一个被血浸透、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枚东西,递到安洁面前。
  那是一枚戒指。一枚用最普通的黑铁打造的、没有任何花纹的戒指,内壁却镌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由鹰翼和荆棘构成的家族徽记。那徽记,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古老的光芒。
  “她看到戒指,会给你一个地址,和一笔足够我们用很久的钱。”莫丽甘的语速越来越慢,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然后……用一个新的身份,去那个地址,租下那栋房子。不要……用我们任何人的名字。”
  一口气说完这些,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闭上眼,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
  安洁怔怔地看着手中那枚冰冷沉重的戒指,又看了看陷入虚脱的莫丽甘,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从未想过,这个看似将自己逼入绝境的女人,竟早已为她们的“未来”,铺下了一条如此隐秘、如此周全的后路。她不仅仅是在赌,更是在赌局开始之前,就已经为自己留下了无数个看不见的、用金钱和权力编织的筹码。
  这一刻,安洁才真正意义上地理解了,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深不可测、智多近妖的存在。
  她将戒指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像一道无形的契约,将她们二人的命运,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她没有再多问一句,只是用那件宽大的、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斗篷,将莫丽甘的身体仔细盖好。然后,她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闭目沉睡的、脆弱得如同随时会熄灭的火焰般的身影,毅然决然地转身,走下了阁楼,走向了那片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属于她们的新战场。
  锦华国的首都,是一座建立在悲伤与荣耀废墟之上的巨大迷宫。安洁穿行在那些狭窄、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巷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灵。她用兜帽遮住了自己那头过于显眼的金发,低垂着头,脚步匆匆,努力将自己融入周围那些同样灰败、麻木的人群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永远无法驱散的、下水道的腐臭和廉价劣质煤炭燃烧不充分的刺鼻气味。道路两旁的建筑大多破败不堪,墙皮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砖石,像一张张生了老年斑的、愁苦的脸。偶尔有几个穿着破旧军服的士兵,三三两两地靠在墙角抽着烟,用浑浊而麻木的眼神,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
  安洁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她将那枚黑铁戒指死死地攥在口袋里,那冰冷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旧货市场比她想象的更加混乱和肮脏。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卖着来路不明的旧衣服、生锈的武器零件、以及一些早已失去价值的、前朝的货币。空气中充斥着讨价还价的喧嚣声、食物腐败的酸臭味和一种……属于末世的、毫无希望的活力。
  安洁的目光飞快地扫视着,最终,在市场最深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挂着褪色“黑鸦”招牌的、低矮的当铺。
  门是虚掩的,安洁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金属擦拭油和冷硬兵器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当铺里光线昏暗,一个穿着深色紧身皮甲的女人正坐在高高的柜台后。她的身形精悍,黑发利落地束成一束高马尾,垂在脑后。她没有看门口,只是低着头,用一块柔软的鹿皮,专注地、一寸寸地擦拭着一柄造型奇特的、不属于任何制式军队的短刀。
  安的朋友走到柜台前,轻轻地叩击了一下桌面。
  那个女人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缓缓地抬起眼。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冷静、锐利,不带一丝情感,目光像刀锋一样刮过安洁的脸。她的眉梢有一道极细的、早已愈合的白色疤痕,为她那张冷酷的面容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有事?”她的声音很低,像一块被冰水浸过的石头,没有丝毫起伏。
  安洁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枚黑铁戒指,从口袋里拿出,轻轻地放在了柜台上。
  女人擦拭短刀的动作,在那一瞬间,骤然定格。
  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短刀和鹿皮,动作依旧平稳,但安洁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周围那冰冷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她拿起戒指,指腹在内壁那复杂的徽记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她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重新锁定了安洁,里面的审视意味更浓,却也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抑的波澜。
  “是‘那位大人’让你来的?”她低声问,不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确认。
  安洁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冰冷地与她对视。这是莫丽甘教给她的——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沉默,是最好的武器。
  “鸦”似乎从她的沉默中,读懂了更多。她不再多问,只是迅速地从柜台下,拖出了一个沉重的、积满了灰尘的皮箱。打开皮箱,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叠崭新的、未署名的货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