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瞌睡被抓个正着,赵绣有些心慌,转过身,怯怯道:“陛下。”
  燕翎没有答话,眼睛在他身上扫了几个来回。赵绣不敢与他对视,只好沉默地低着头不语。
  夜色已深,赵绣只穿了一件单衣,领口被扯得松松垮垮,轻轻一动便露出大半胸膛。
  燕翎看着,不禁皱起了眉头。
  “转过去。”
  “……陛下?”赵绣小声地发问,似乎还有些困惑。
  “孤不想再说第二次。”
  燕翎的声音波澜不惊,可赵绣却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分明透出一丝极深极深的冷意。
  于是他只能乖顺地转过身去,看着微微摇曳的烛火,感觉连身子也在和它一起颤栗。
  赵绣感觉一双手正轻柔地将自己的发冠摘下。失去了束缚,乌黑的长发顺从地披散下来,让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一个美丽的女子。
  赵绣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作声。铜镜中,那双手正自顾自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微冷的手指掠过发间,挑起一缕又犹疑地放下,几经试探,才编织出一个松散的辫子。
  那不是一个很美的发型,即使与最粗笨的侍女相比,也要差的很远。甚至赵绣都没做什么动作,它自己就逐渐散落,轻而易举地变了型。
  而在它完全散开前,燕翎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贴的这样近,赵绣甚至能感受到燕翎的呼吸,那口中喷出的热气几乎要濡湿他的耳朵。
  “你知道现在宫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燕翎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有意不惊动别人。赵绣却觉得有一只小虫正窸窸窣窣地爬进耳朵,让他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感到颤栗。
  夜深人静,宫殿只有他们两个人。赵绣想到第一次在燕宫见到燕翎时,他也是那样把玩着一个美姬的乌发,眼神像一把火,把整个世界都烧个精光,只剩下了那缕青丝,才得以如此专注。
  而自己现在也像当时一样,僵直着一动不动,连对视都心有余悸,生怕被那冷焰牵连而灼伤。
  一味躲避总是不行的。他这样给自己小心翼翼地打着气。既入虎穴,便要抱着必得虎子的一颗心去争,总不能茫然无措,而白白担惊受怕。
  所以他今晚扯开了衣襟,将自己仅存的那点小心思,用做诱兽的饵。
  本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惊慌。赵绣是这样认为的,可当那灼热的气息扑在耳畔,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早已如擂鼓一般,于无声处默默震耳欲聋。
  燕翎的身子不轻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赵绣的手心被密密麻麻的冷汗浸湿,一阵惶恐漫上心头,他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自己的命运,其实全赖身后那人的一念之间。
  一个不受宠爱的质子,在哪里都是寄人篱下,没有敝帚自珍的权利,他并非是什么重要到不行的角色,即使如今境遇所迫把自己当做一个漂洋过海的货物,待价而沽,却依然面临着有价无市的困境,也因此变得惴惴不安。
  赵绣几乎压抑不住自己那颗不中用的心,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害怕,身后的那个人接下来会做什么?
  可燕翎依旧沉默地抱着他,什么也没做。
  又过了许久,他收紧了怀抱,将头埋到赵绣的后颈处,闷闷地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那一夜……娘就是这样有了我。”
  赵绣的心蓦地一颤,他轻轻抬起眼睛,向铜镜投去终身难忘的一瞥。燕翎低垂着眼眸,眼神因回忆而有些飘忽,那双黑得犹如深夜的瞳孔此刻像逐渐生出水的枯井,终于怔怔地落下一滴泪。
  第4章
  赵绣回去的时候,天色已蒙蒙亮了。隔着老远,便看见一直候在门口的成朱。
  成朱见他面色苍白,还不待他分辨,自己就先联想到了种种祸事,慌忙将他引进殿内。
  “成了?”她语气佯装出一丝轻快,沏满一杯热茶塞到赵绣手中。
  赵绣握住了茶杯,眼睛看着杯中的茶汤,默默摇了摇头。
  成朱“啊”了一声,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天色渐亮,她又变得忙碌,进进出出,一时又只有赵绣一人独留室内。
  虽然她没有追问,但赵绣仍能感受到一种完璧归赵的耻辱。
  燕翎灼热的呼吸似乎还停留在那处纤弱的脖颈,压得他感到无比沉重。
  赵绣沉默片刻,又唤来成朱。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乐,成朱没有过多的言语,而是像燕宫所有的宫人般沉默地候立在主子的身后。
  赵绣将身子蜷缩在桶中,温热的水漫过他的身子,浸湿他的头发,他闭上眼睛,只把脸露出水面,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夜行的小舟,沉默地在黑暗中回味昨夜发生的一切。
  燕翎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他身后,那双手笨拙却轻柔地为他收拢出一个发辫,最后辫子散了,几缕秀发轻轻地坠到颈肩处……一瞬间如千斤重。
  小舟既覆,他跌落水中,有人死死拽住他的头发拖着他一起下坠。
  失重的感觉让赵绣骤然惊醒。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胡乱扑腾着,除了耗尽体力什么也做不到。
  水花四溅,让成朱也无法保持沉默,慌乱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公子方才又魇住了吗?”成朱立在他身后,娴熟地将他乌黑的秀发分开又聚拢,她的手指纤细而温暖,不像梦中那个人一样冰冷,终于让赵绣在无措中找回了一点镇定。
  “昨夜太乏,不小心睡着了。”他疲惫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肺部还残留一点呛咳后的疼痛。
  成朱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赵绣已经闭紧了嘴巴,因为感觉仍有冷水要从口中呕出。
  燕国的冬天实在是太冷太冷,冷到所有人都有一种疲惫的倦意。燕翎一个冬天都没有再传唤赵绣,燕国的国君身边的人太多,或许已经忘记了他,就好像遗忘了那夜一闪而过的温情与冷漠。
  可赵绣却总在想着他,或许是因为孤单。异国他乡,他熟悉的人就只有成朱和燕翎。前者有时候会叽叽喳喳地说些宫人们的琐事,无外乎是谁受了赏谁受了罚。而后者则是无数琐事中的主角,在零星的叙述中形象更为模糊。
  她偶尔会以钦羡的口气说起那些赏赐,催促着赵绣又开始思念起燕翎。这种思念像是一个无助的人在雪中等着热炭盆。但很快,在无尽寒冷的冬夜中,这些摩拳擦掌的斗志最后又成了冰上燃起的火焰,在那夜燕翎漆黑的瞳孔,以及它流下的一滴泪中默默熄灭了。
  锦被之下,即使赵绣蜷抱着身子,依旧能感到从脊背传来的一阵寒意。
  这种刺骨的寒意随着春天的到来而渐渐消退。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即使寒冷如燕国,冰雪也会逐渐消融。燕翎的传召便在初春,邀请赵国质子于御花园中赏花。
  成朱得了消息,满是欢欣,在赵绣身上投入了很多热情,决心要把他打扮的极为出俏。
  只有赵绣一人始终沉闷,对传召依旧显露出惊魂未定的郁郁寡欢。
  “公子仪表堂堂,定能讨到燕王欢欣。”成朱在铜镜中看着他,"赵国的几位公子里,都说绸公子是出了名的俊俏,殿下与他一母同胞,打扮起来还真是有点像呢。”
  赵绣对着铜镜中的成朱淡淡一笑,看她面上升腾起两团红霞。心中却觉得忐忑,并无什么惊喜的感觉。
  燕翎,终归是个难讨好的人。又或者是因为他把自己放的太低太低,以至于每次仰望,都觉得脖子抻的生疼。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赵绣闭上眼睛,那种溺水将死的感觉又起伏在他心头。他是质子,是俘虏,是一条漂泊的舟……
  唯一的绳子,已经握在燕翎手上了。
  燕国的春天,比之赵国还是太冷了些。御园依旧萧条,并没有百花齐放的景象,赵绣跟在燕翎的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那些苍白未绽的骨朵,心头顿时涌上一股萧瑟之感。
  燕翎身边陪着的,是他新册的一位妃子,名字唤作葵姬。听成朱说,从前是宫女出身,不过一夜之间,便飞上枝头,在尚显荒芜的御园展露春色,成为燕翎目前最受宠爱的妃子。
  葵姬是个标致的美人,气质端庄,眉目如画,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今日被梳成高耸的发髻,上面堆着无数金玉珠翠。
  赵绣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想着,她受宠的那日夜里,燕翎也会将那些如瀑青丝握在手里,拢成一个发辫吗?
  葵姬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失神,不由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双美目看向燕翎,而后语带娇嗔之意地说道:“这位就是陛下说过的质子么?果然是不怎么说话呢。”
  赵绣看向她,讶然于那张文静面孔下的野性,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不逾越分寸,便只向她微微一笑。
  葵姬见状,倒也没有继续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而是亲密地牵着燕翎的手,两人如花开并蒂一般,占尽了春色,随侍的宫人们唯有垂首恭立于夹道两侧,亦如花一般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