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如果你没有对这出戏感到厌倦,如果你还想看,那些幕后的纪录片,我一点点放给你看,以后的剧情,也都交给你来掌镜,好不好?」
  「谷以宁」
  「谷以宁」
  「理我一下吧,好不好?」
  谷以宁拿着一台新的手机,手机是新的,号码却是旧的,是他曾经用了很久又注销的那一个。
  但是他左看右看,这部手机里什么都没有,没有APP也没有通讯记录,以前他的聊天记录全都没有了。
  只有新的短信一条一条,叮叮咚咚接踵而至,全都来自同一个人。
  他很慢很慢地阅读,一点也不介意对方等了多久,才慢慢地,一个键一个键的敲下十个字母。
  「奚重言」
  他发出去,对面的动静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谷以宁拿起手机翻来覆去检修了一遍,才有一声新的叮咚响起。
  「我在。」
  两个文字和一个句号,谷以宁看着它们笑起来,闭上眼,又睡着了。
  这几天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一次醒过来,手机里都塞满了短信,来自同一个号码,密密麻麻漫长的文字,讲他们从认识开始的,所有他知道和不知道的事。
  他像是冬眠期的松鼠,每天醒来都有数不尽的坚果堆在门口,于是可以肆无忌惮地不想明天,怀着幸福睡过去,又揣着希望醒过来。
  每次醒过来都不会失望,还有更多更多的果实,带着爱意涌向他。
  那天谷以宁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独自住在山谷,每天都穿越荆棘丛林,爬到悬崖的最尽头,对着空荡荡的山谷喊话,很大声很用力地喊,却从来没有答复。
  但他还是一直喊一直喊,即便在梦中也感到声嘶力竭,渐渐失望脱力,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回应。
  直到很多年过去的某一天,他听到了另一头传来的回声。
  原来回音一直都在,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穿越山林和礁石,才能抵达他这里。
  原来这个空置许久的号码,也并非查无此人。
  Q
  这场梦醒之后,他发觉自己四肢灵活了许多,好像冬眠期渐渐过去开始解冻,热牛奶的温度终于化开了冰封。
  他拿起手机读新来的短信,阅读速度也变快了,像是高度近视而终于戴上眼镜的人。
  戴医生来的时候,几乎一眼就看出他的变化,有些欣喜地走过来,“今天感觉怎么样?”
  此时他的“纪录片”播放到了一个关键情节点,短信上,是奚重言在说周楚楚和Gillian的故事。
  戴医生的靠近让他下意识想要藏,将手机翻了个面扣起来,搞得戴医生哭笑不得:“对我这么防备?”
  谷以宁也笑了笑,慢半拍地开了个玩笑:“是怕你看了会吓一跳。”
  戴医生也不像之前那么小心翼翼,头一次对他讲了一些外面发生的事情:“你们这个圈子是够吓人的,最近新闻一天一变,你的很多老熟人都被带走调查了。”
  谷以宁听着他说,理解速度依然没有那么快,只是脑中呼啸而过一阵风,想的是,会吓到戴医生的不只是这个圈子的事情。
  不过,他也还没完全理解,到底那是什么。
  戴医生说:“等你做好准备,可以找人讲给你听。”
  谷以宁低头看着握在自己手里的冰冷电子设备,他在戴医生鼓励的眼神中,拿起来。
  “他一直在等着你,不过也不用着急,慢慢来,你可以先试着,给他打个电话。你觉得呢?”
  谷以宁觉得他说得对,文字讲述的速度很慢,少了许多鲜活,而他迫不及待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听,微弱的电流声中,他听见一个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谷以宁。”
  “嗯。”
  “恭喜你啊。”对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哑,有一点点抖。语气却还是那样不太着调,“终于超越了第一维,现在可以进入声音交流了。”
  谷以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懂了这个心照不宣的一语双关。
  戴医生拉开了一点窗帘,夏日的阳光斜照进来,谷以宁将电话贴在自己耳朵边,身上变得透明又光亮,还有些暖洋洋。
  几天后,他开始试着接见探望的朋友,像是古时候翻牌子的皇帝,护士把拜访名单放在他面前,他仔仔细细阅读之后,选定其中某个人。
  决定权只在他一个人手里,独断专行,没有解释。
  最先见的是谷羿阳,被热热闹闹地逗笑了三十分钟,之后他累了,挥手便把弟弟赶了出去。
  然后是几个学生,赵柯鸣,Jasmine,庄帆,江若海,周骏,最后是父母,还有刘春岑。
  电话里的人表达了一点委屈:“连庄帆都能接见,却不见我?”
  谷以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着那个越来越少的名单,手指停在「莱昂」两个字上,在戴医生有些鼓励有些期待的眼神中,却摇了摇头。
  “不是。”
  戴医生问:“不是他吗?”
  谷以宁把手机拿远一些,看了看通话界面又看了看名单,说:“不是他。”
  “那……”戴医生指着他手里的手机问,“这是谁?”
  “奚重言。”谷以宁确定地说。
  他听见戴医生倒吸了一口气。
  在电话那头竟然回应了他,说了一句“我在”之后,戴医生的脸色更尴尬了几分,但是很有职业素养地,没有对一切表示质疑,仍还在鼓励谷以宁:“没关系,慢慢来,你已经很勇敢了。”
  谷以宁欣然接受了这个夸奖。
  出院那天,是学校的考试周第一天。
  谷以宁不知道为什么在意起了这个时间,也或许是因为意识到这个时间,所以他才着急想要尽快出院。
  他的身体各项指标恢复良好,除了某些让戴医生难言的未解之题外已经没有大碍,事实上可以出院,只是身边所有人都劝他不用急,奚重言在手机里对他直言,因为外面风言风语还很多,他希望谷以宁稳定一点,再听到那些东西。
  “但我不能等了。”谷以宁对他说,“马上就是暑假,学生们要开始实习了。”
  言外之意是他要继续工作,继续拍《第一维》。
  奚重言在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可能不太接受这个理由,但还是生生忍了回去,对他说:“好,听你的。”
  那天天朗气清,所有人都遵医嘱保持低调,只有父母和谷羿阳来接他。
  谷以宁没想到天气已经这么热了,下了车站在楼下时开始微微冒汗,忽然他听见小女孩的声音在叫他,转头看见莉莉捧着一大束玫瑰跑过来。
  “听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
  谷以宁冲她笑了笑:“好了。谢谢你的关心。”
  他介绍莉莉给家人认识,谷羿阳过来替他接过那大捧红得烫眼的花,对莉莉开玩笑说:“给病人哪有送玫瑰的?你不会是喜欢我哥吧?”
  莉莉脸红起来说:“才不是,这是别人托我送的。”
  “哦~~”谷羿阳拖着长音笑,“诶,这花还挺眼熟呢。”
  谷以宁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谷鹏程和郑娟闻言也都背过身,提着行李上楼了。
  他摸了摸莉莉的头发,说:“谢谢你,今天家里很乱,就不邀请你了。”
  莉莉摇摇头,迟疑了一下问:“你们是吵架了吗?”
  “……没有。”
  “那他为什么说不能接你,不能见你,还让我不要在你面前提他?”
  谷以宁看着她忧虑的小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莉莉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和忧郁地离开了。
  谷以宁独自上楼,汗湿的衬衫贴在后背上,他走到三楼,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停了下来。
  离得越近的事却想起来越晚,此刻纷杂的记忆碎片飞舞在周围,他试着抓住一些,对自己说再勇敢一点,睁开眼看一看它们,却还是不能。
  直到楼道上面响起母亲的声音,郑娟叫他:“以宁,你上来了吗?”
  “来了。”谷以宁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门把手,抬脚迈步上去。
  家里并没有他说得那样乱,他隐约记得自己离开前未眠的那一夜,应该有很多酒瓶和烟灰,但事实上屋子里一片整洁,墙上柜子里摆着他的书,还有擦得干干净净的几座奖杯。
  谷鹏程正在那面墙前面看,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谷以宁的房子,也是第一次看到谷以宁的这些东西。
  谷羿阳偷跑去阳台给女朋友打电话,客厅里有些安静,谷鹏程转过头来,看着谷以宁问:“累吗?”
  谷以宁说:“还好。”
  谷鹏程没说什么,又转头继续看那些奖杯奖状,谷以宁这才后知后觉,他问的可能不是上楼累不累,而是这些年累不累。
  但是那种交谈对他们来说有些过于生疏了,郑娟烧了壶水坐在沙发上,对谷以宁说:“阳阳还要回去上课,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打算在你这边住一阵,不会打扰你,我们先住在旁边的酒店,再看看有没有短租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