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两人都还没有到退休的年纪,更何况许书梵的治疗费用也是一大笔钱,家庭除了节流之外必须要有开源,两人即使是在这样的特殊时期也只能一直坚持在岗位上。
  被祁深阁一个电话叫来日本以后,虽然请了长假,但他们也一直坚持在线上处理工作上的问题,尽力不耽误学生的课业。
  毕业论文算是一个学生生涯里的大事,安怜梦不敢怠慢,把碗筷收拾了一下就匆匆出去了。
  而许长风留了几分钟,总感觉这两个小辈像是有话对对方说的样子,便也善解人意地找了个借口推门离开,去医院天台上吹风去了。
  病房重新只剩下这两个之后,祁深阁站起身来,动手把几人用完的餐具都细心收拾好摞在一起,准备送上去清洗归还:“你在这玩会手机,我大概十几分钟就下来。”
  然而,还没等他迈出去第一步,便感到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攥住了。
  祁深阁惊讶地回过头,对上正躺在病床上的爱人视线。许书梵神色很平静,看不出什么多余的信息,但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反常:
  “能不能……待一会再去?”
  他鲜少提出这样明确的要求,生病卧床以后则更加不声不响。很多时候,祁深阁甚至无法窥知他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哪里正经历着让人生不如死的疼痛。
  于是祁深阁重新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回了旁边的小桌板上,自己弯腰坐在床边,微微皱起眉头: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许书梵却摇摇头,无论是动作还是表情都看不出有任何的异样之处。
  他垂下眼,睫毛耷拉下去的方向与祁深阁垂在身侧的手落于同一条水平线。于是后者在顷刻间奇迹般理解了他的意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与他的交握起来。
  许书梵的手是凉的,每个骨节都透过薄薄的皮肉凸显出来,让人疑心自己现在正触碰的并不是一具活生生的人体,而是废旧工厂里每一个齿轮都布满锈迹的机器。
  “没有不舒服。”许书梵声音很轻,再次清晰地陈述了一遍,好让祁深阁彻底打消疑心。他说:
  “我……就是突然有点想晒太阳了。今天天气好像还不错,你能不能推着我出去逛逛?整天闷在被子里,都要发霉了。”
  祁深阁眼睛微微睁大了,沉默了看了他片刻,像是在犹豫该不该答应。
  诚然,许书梵今天的状况的确很反常。
  要知道,在前一个月的治疗过程中,他甚至因为激素紊乱而变得开始畏惧阳光,病房里仅有的一扇窗户,几乎是二十四小时都要被窗帘给遮住。
  但是……既然他提出了想要重新回到光下的要求,祁深阁又如何能够拒绝呢?
  这样看起来一切都在朝着更好地步发展的态势,是他连做梦都要小心翼翼控制自己不去想象的啊。
  “好。”祁深阁深深看了他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他问附近的护士站借来轮椅,又帮许书梵在病号服外面披了一件薄外套,确认把所有步骤都调试完全之后才慢慢推着那几乎称得上轻飘飘的重量出了病房。
  走出住院部大楼的那一瞬间,祁深阁的的确确真切体会到了方才许书梵话中的“天气好”是什么意思。
  今天冲绳天气晴朗,最高气温二十九度,天空中简直一丝云彩都没有,但那一望无际的湛蓝色却并不裹挟着能让人汗如雨下的热度,是最适合出门不过的天气。
  太久没有直接用皮肤接触阳光照射,直到出门十分钟之后,祁深阁推着许书梵来到医院旁边小公园的树荫下面,许书梵才感到自己眼前发黑而缭乱的重影平息下来。
  他放下遮挡在自己面前的手心,四处环顾了一圈。
  公园这种东西在冲绳四处可见,也许是因为这里土壤中的热带作物实在具有着让人头痛的生命力,这些融入到城市街道之中的小天地没有精良的设施建设,甚至规模称得上袖珍,让人疑心它们的建立并不是为了市民,而仅仅是为了给那些不知名的作物们一个容身之地而已。
  这排树林的种植并无规律,生长得十分自由,歪歪扭扭,但从尽头看去却有种莫名的和谐。
  祁深阁推着许书梵的轮椅,放慢脚步,慢慢倾轧过粗糙的石子路,从这一棵树下,走到那一棵树。
  “这里跟函馆真的好不一样。”
  在来到这个城市将近两个月之后,许书梵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也不知算是太早还是太迟。祁深阁听见他说的话,忍不住扬了一下眉梢,道:
  “说实话,我已经快要忘记函馆是什么样子了。咱们俩出门之前养的那盆多肉没浇水,不知道有没有魂归天外。”
  许书梵抿了一下嘴角,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笑意。
  就算魂归天外了也好。他想,反正自己也即将去往那个世界,还是可以一样照顾那盆总是病恹恹的小多肉,绝不会忘记给它浇水。
  但当着祁深阁的面,他终究没有这样说,而是道:“真的假的?那我看你以后也别回函馆了,直接在冲绳长住吧。之前去海滩玩的时候,那边音乐节开场一般都有男模表演,穿着短裤热舞,我看你也可以去应聘一下试试。”
  这算是在将近四十天的时间以来,许书梵跟他开的第一个玩笑。
  太久没有听到这样轻松的语气,祁深阁有些耳鸣,一时间竟然连推着他继续往前走都忘记了。
  直到许书梵察觉到不对劲,回过头来抬眼看他,他才恍然回神,开口道:
  “那不行,我跟他们不是一个类型的。他们太粗犷了,我是具有恰当肌肉的东方古典美类型,需要一定的审美门槛。”
  许书梵白了他一眼,话里的笑意不加掩饰:“能不能别这么自恋?再说粗不粗犷这都是后天练出来的,你去健身房报个长期班,我就不信你不能把你的东方古典美给改头换面。”
  然而,祁深阁却自然而然地接上了他的话头:“我不,我不要那么发达的肱二头肌,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种的。”
  此话一出,许书梵不动声色地愣了一下。
  此时是下午两点,这座慵懒的海滨小城没有声音,只有阳光落在人耳边时发出的低语。
  轮椅在地面上滚过的声音低沉而富有规律,许书梵感到自己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与那天他醒来,一个人躺在黑暗中思念函馆时的频率如出一辙。
  我不喜欢。许书梵在心底轻笑了一下,想,我的确不喜欢。
  但你的一生中,还有很长的路要自己孤身一人、或者与另一个跟我截然不同的人一起走。山高水长,哪能什么事都参照我喜不喜欢呢?
  “没想到你还算了解我,不过,其实也不算完全了解。”许书梵说。
  面对后脑勺上祁深阁投下来的疑问视线,他缓缓道:“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什么固定的审美偏好。我是一个对“美”很包容的人,在人类身上,无论它以什么样的形式表现出来,我往往都能察觉到。”
  “但是……只有在见到你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所钟爱的那种美究竟是什么样子。它不能简单用名词去描述,而是一个3d立体的精美模型。从头到脚,从皮肤上的褶皱到瞳孔的颜色,都是你的样子。”
  许书梵说这话时一动不动地望着祁深阁,比高考时他做试卷上最后一道大题还要认真,比他第一次拿到自己体检报告单时还要难过,比那天元旦夜晚,他与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祁深阁接第一个吻时,还要爱着面前这个人。
  “祁深阁。”见他不说话,许书梵喃喃道,朝着他伸出手。等到那具颤抖的身体真的如愿以偿,像一只甘愿被樊笼缠缚住的飞鸟,是一种甘愿的痛苦,像与魔鬼签订契约,又像……自甘堕落。
  “我好想回函馆。”
  许书梵喃喃道,将下巴埋在祁深阁的肩头,感受在声带振动时,同样将感受传递给祁深阁。
  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所以他睁着眼睛。过了良久,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我好想回函馆。我还记得函馆的样子,记得函馆山的夜景,记得朝市上面的海鲜,记得红砖仓库,记得浅井家小橘脖子上皮毛的触感。我记得家里空调被最经常打开的温度,记得你习惯把家门钥匙放在什么地方。我记得音羽山先生最后一次来酒吧点的是什么,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为那杯烧麦而支付了多少日元,也记得你把它们珍藏在匣子里,系上漂亮的丝带。”
  他每说一个字,祁深阁肩膀的颤抖就增加一分。许书梵能听到他的心跳,知晓祁深阁的哀求,也知道他的灵魂是什么模样。
  他记得祁深阁嘴唇的温度,记得他皮肤的触感。记得他眼睛里的海洋,记得他在牵着自己手时,掌心里干燥的纹路,有像人生一样重的质量在上面流淌。
  最后,他喃喃道:
  “我记得函馆的雪,函馆的海……函馆的月亮。”
  每一个,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