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但这里没有四季。
  在病床上躺的第三十天整,许书梵突然很想念冬天。
  随着病情的恶化,他最近精神也越来越不好了。一天之中往往能昏睡二十个小时左右,醒着的时间不多,能提起精神来和家人说说话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
  因为担心他的状况,许书梵的父母也把酒店订的房间给退掉了,两人轮流住在医院每层设置的休息室里,跟他的病房只有一墙之隔,方便出事的时候立刻赶过去。
  不知不觉中,所有人的心绪都在许书梵的痛苦中渐渐麻木。麻木自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他们的麻木当然是朝着谷底的方向——滑进去。
  并不是跳楼或者坠崖样式的一了百了,这是一场漫长的凌迟,一场毋庸置疑的酷刑。
  祁深阁必须得承认,虽然和这方面有关系的电影或者文学作品的确看了不少,大学时痴迷于纪录片的那一阵子也心血来潮,跟着学校医学部的学长了解过一些病例资料,但他仍旧对癌症知之甚少。
  换句话说,直到现在,亲眼看着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的许书梵躺在病床上,连呼吸都几乎快到了需要外力维持的程度,他才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癌症。
  很痛吧?
  又是一次有惊无险的抢救,许书梵整个人被病痛给折磨成很伶仃的一小团,蜷缩在皱皱巴巴的被子里。
  其实被子原本是很平整熨帖的,被祁深阁细心抱到太阳下面晾晒,保证每一处都熨平之后才会抱到许书梵的床上。
  但架不住被子下面裹着的身体就算是在睡梦中也会因为疼痛而不安地扭动,像风暴里一株落单的芦苇,简直不知道此刻的坚持除了带来更多痛苦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今天第二十次,祁深阁上前,伸出胳膊把被子的边角重新捋平了,严严实实将许书梵甚至能从病号服上印出骨骼痕迹的肩膀盖起来。
  对方仍然在睡梦中,因为喘气困难而微微张着嘴——随着癌细胞的扩散,他的呼吸道也一并出现了问题,随时都可能用得上呼吸机。
  帮许书梵把被子盖好之后,祁深阁没有立即离开。他只是那样有些茫然地站在窗边,看着自己的爱人,一边不自觉地磨蹭着手指上不知何时翘起来的肉刺,一面想。
  很痛吧。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觉得自己很不幸运。
  早就听闻为了让这世界上的广大男性们都能对女人为了创造新生所被迫接受的痛苦多一点共鸣,他们创造了分娩疼痛体验项目,能通过电流模拟让幸运儿们真切体验一下那被列为最高级别的痛感。
  虽然这短暂的体验比起真正躺上手术台的人们而言太浅薄可笑,但仍然被得以提供一个沟通的机会,能通过不同时空的模拟,短暂地感同身受一次。
  可惜祁深阁的爱人没办法孕育生命,他需要的是另一种共鸣。
  他甚至企图用手机在浏览器上搜索,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仪器,能够让健康的人去体验癌症患者在晚期所经历的痛苦。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想,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但很可惜,百度百科上甚至连和这个搜索相贴切一点的词条都没有。
  祁深阁只好放下手机,很慢而颤抖着在许书梵床边坐下,继续安静注视着他。
  住院的第三十一天,许书梵醒来之后,精神状态久违的不错。
  他自己撑着床头坐了起来,抬手按着眉心清醒了几秒,然后睁开眼,正好看见祁深阁如同有心灵感应一般同时从简易床上起身,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
  两人已经接近二十四小时没有说话了,眼下蓦然对上彼此的视线,竟然都有些不习惯。
  最后还是祁深阁率先开了口。他弯腰把自己用来当被子的外套叠起来放好,然后走到床边,伸手搭了一下他的额头:
  “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由于贫血,现在许书梵的皮肤用惨白来形容都已经不合适了。
  那薄薄的一层表皮细胞更多呈现为浅淡的青紫色,裸露在病号服外面的部分血管清晰可见,甚至能观察到血液在其中有气无力地缓缓流动。
  每次照镜子的时候,许书梵都会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恐怖片里,突然蹦出来对主角进行贴脸的僵尸。青面獠牙,再恶心不过了。
  不过还好,由于行动能力的大幅度丧失,他现在能够自主照镜子的时间已然不多,称得上屈指可数。
  “还好。”许书梵试着转动了一下身体,然后惊喜发现自己核心竟然久违地有了点力气。
  他忍不住瞪大眼睛,看向祁深阁:“今天还挺好的,也不困了。前几天完全睁不开眼,刚清醒几秒就又想睡。”
  祁深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缓缓捏起指尖,竭力不让自己往与那个四字词语有关系的方向想。他像是很自然地朝许书梵笑了笑:
  “那就好,说明你的状况已经有改善了,怪不得上次来查房的时候医生都说你厉害。”他语速很慢,虽然自己毫无察觉,但却认真得像个甘愿为上帝献出一切的传教士。
  “有胃口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前几天发现医院的小食堂可以短期租用,我去买点菜给你做好不好?”
  许书梵犹豫了一下。由于长时间依靠输液来补充营养,他的整个消化系统,尤其是胃部以上的部分都已经是封闭状态,感受不到饿,自然也谈不上“有没有食欲”这一说。
  然而,此刻看着祁深阁那黯淡深处尚且因为这个问题而闪烁着一丝光彩的眼睛,他又舍不得拒绝了。
  “……好,那你给我做吧。想吃蛋羹,还有鱼片粥。”
  祁深阁眼睛里微弱的那一点光亮扩大些许,像是黎明时分天空最中央的那颗星星,一下一下地闪动着。
  他几乎是有些激动地点了点头,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好,你先躺着等等,我去把叔叔阿姨叫过来陪你,然后我马上去买菜。我之前买药的时候看见附近有个海鲜市场,里面卖的鱼肉一定很新鲜。”
  许书梵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
  祁深阁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饭了。
  这段时间照顾许书梵,一方面医院没有条件,一方面他也没有好好吃饭的心情,一般都是吃泡面或者速食凑合一下,只有在跟许书梵父母一起用餐的时候才会踏足餐馆或者医院食堂。
  在经济这方面,虽然许书梵父母从国内带来了一大笔存款,但毕竟冲绳作为旅游城市,各方面的消费水准都着实不低。
  祁深阁对他家的经济情况略有了解,知道叔叔阿姨虽然都是大学教授,但家中最多属于小康水平,若是勉力支撑许书梵在这里住院的所有开销,怕是会影响之后的生活水平。
  因此,祁深阁仗着他们看不懂日语,在给医院付账单时撒了个不大不小的慌,将真实的开销数字少说了一半,剩下的全部由自己承担。
  就在昨天,他刚刚去过一次银行。前几年在金融公司工作时攒下来的存款已经见底了,现在动用的是冬月祭酒吧开业赚回来的启动资金。
  要是这些也画完了,大概就只能先向函馆那边的音羽山先生或者浅井夫妇借一些了。
  祁深阁心想,现在许书梵身边空不了人,他在这边找一份临时工的想法也不现实。
  一场病摧毁的绝不仅仅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本身,然而祁深阁明明在半个小时之前还愁肠百结,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负担治疗费用,此刻一听到许书梵重新有了想吃自己做的饭的想法,却在一瞬间就把这些愁绪都抛之脑后了。
  在走出医院大门,直奔旁边的市场采买食材时,他脚步轻快,甚至有种想哼歌的冲动。
  许书梵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自己的手艺了。这是生病以来的第一次,也是他们离开函馆以后的第一次。
  以前在家的时候,许书梵就极爱喝自己煲的鱼片粥。
  那么现在,用了冲绳那因为鲜美而闻名全国的鱼肉,他喝了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吧?
  祁深阁用了自己这辈子最快的速度,以不可思议的效率迅速完成了采买工作,然后讨钱借用了医院食堂的小厨房一角,开始备菜。
  神奇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知道他这辈子总还有给许书梵做饭的一天。他的手艺竟然丝毫没有生疏。
  就像是一首在默诵千百遍后好不容易记住的诗句此生永远都很难忘记,一切流程和操作都像是行云流水般从他手底下划出来。
  由于叔叔阿姨也在,他特意把每一样饭菜的原材料都买了两份,一份清淡的做给许书梵,一份正常口味的则做给自己和两位长辈。
  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祁深阁的午饭终于大功告成了。
  他跟食堂借了一套餐具,在反复冲洗之后将色香味俱全的鱼片粥和蛋羹、以及其他几样时令小菜端出去,重新返回许书梵的病房。
  第68章
  祁深阁回到熟悉的楼层,刚刚出电梯,便迎面听见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灌注进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