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妈。”
  许书梵破天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在祁深阁的搀扶下勉强靠着床头坐起身来,怔怔看着那个向自己扑过来的影子。
  满打满算,除了在视频通话里,他和父母也已经有足足半年多没有见过面了。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生阶段,与至亲的每一秒相处都是弥足珍贵的。许书梵自小就与父母关系亲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们都是他始终怀抱着最大歉意的人。
  在遇见祁深阁之前,因为父母,他有时候甚至会懊悔自己周游世界的决定。
  一阵带着熟悉香气的风迎面扑过来,下一秒,许书梵就已经被安怜梦拥进了怀里。
  妈妈没说话,只是肩膀耸动地哭泣着。她把他拥抱得那么紧,像是要重新把这个从她身体中诞生而出的孩子重新嵌进身体里,用羊水的温度隔绝一切上苍施加给他的苦难,把他的所有痛苦都消弭无形。
  许书梵的爸爸妈妈只有他一个孩子。既是响应独生子女政策,也是因为他们在商量之后一致决定,再多一个孩子毫无意义,反而会分走他们可以全部投注到许书梵自己身上的精力。
  在这样毫无私心的呵护下,许书梵作为世界上最快乐的小孩,生长到十八岁。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余生将会始终这么幸运下去,以为自己就是童话故事中上帝的宠儿。
  但当他第一天在病床上醒来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一件事。
  凡是上天馈赠的礼物都标注着昂贵的价格,他不是那个例外。
  没人是那个例外。
  “怎么瘦了这么多。”安怜梦哽咽着,同时丈夫也轻叹一声,走上前来,把宽厚的手掌搭在她脊背上。
  她却只感受到许书梵后背上那截比上一次分别时更为凸出的脊骨:“很难受吗?”
  许书梵喉结剧烈滚动着,翻卷上来的酸涩感顺着鼻腔深处逐渐布满泪腺。他反过去拥紧了妈妈的身体,同时也安抚般地握住了爸爸的手掌:
  “我还好,不痛的。”
  病床的另一边,祁深阁很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曾经他也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和眼前两位长辈同样温柔包容的父母。但一场灾难夺走了他们,曾经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将会再也看不得任何一个幸福的家庭,因为他必定会因为嫉妒而无比痛苦。
  但他现在很平静。因为许书梵的出现早已经抚平了他心中一切痛苦而扭曲的情感,更因为现在病床前脆弱得像孩子一对父母与他有着相同的际遇。
  他们虽然第一次在现实中见面,但是意念完全相通。
  冷漠的灾难夺走了他在这世界上唯二的亲人,现在又将夺走他唯一的爱人。而他没有力气去抗争。
  许书梵的病拆散的家庭,绝对不止他和父母之间的那一个。
  祁深阁有短暂的出神。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许书梵和父母之间的情绪已经恢复得平静了一些,没有那么失态了。
  眼下三人的眼圈还是有点红,许书梵揉了揉眼睛,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向父母正式介绍祁深阁。
  于是他松开安怜梦的手,侧过身将胳膊探出去,拽住祁深阁的手腕。
  他明明已经好几天没进食了,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现在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祁深阁凸出的腕骨攥得死紧。
  察觉到他的坚定,祁深阁整个人僵了一下,竟然连已经形成了的肌肉记忆都遏制住,一时间犹豫着没有回握。
  但下一秒,许书梵就用行动驱散了他所有的迟疑。
  “爸,妈,正式给你们介绍一下。”许书梵回过头去,正视着自己父母的视线,同时没有松开祁深阁的手。他声音不大,但因为清晰而显得坚定:
  “这是我男朋友。祁深阁。”
  病房内有一瞬间的寂静,落针可闻。
  下一秒,祁深阁终于用力回握住了许书梵的手。他俯身很郑重地朝着许书梵父母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
  许长风和安怜梦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显然他们在此之前是真的没有想到两人之间竟然是这层关系。
  毕竟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里许书梵从来没有表现出一分一毫喜欢男生的倾向,所以这个消息可以算是猝不及防。
  但仅仅是很短暂的片刻之后,他们的茫然就褪去了。接受这个事实对这样的父母而言当然不算是一件难事,但是当他们重新看向祁深阁时,两人的目光还是显得有些沉重而复杂。
  并非是因为不赞成儿子与同性建立恋爱关系,更不是看不上祁深阁这个人本身。
  他们只是在同一瞬间很默契地想,许书梵的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孩子恐怕是也跟着担惊受怕了。
  勉强调整了一下表情,许长风先一步伸出手,隔着病床与祁深阁短暂交握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他带着一点微笑:
  “虽然我和你妈确实没怎么想到,有点惊讶,不过还是祝福你们。深阁,初次见面,我是书梵的爸爸许长风。”
  许长风虽然年近五十,但仍然没有秃头,一身大衣着装得体,仍然能看得出年轻时斯文俊朗的底气。
  他的手掌很宽厚而很温热,与祁深阁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却带着种奇异的力量,霎时间便让后者那颗始终悬在半空中的心脏彻底落了地。
  在他之后,安怜梦也同样和蔼地与祁深阁打过招呼,并为了活跃气氛拉家常似的问了他几个问题,例如是哪国人、多大了、做什么职业之类。
  最后,她甚至带着几分八卦的揶揄,问两个人在一起多长时间了。
  “我住在函馆,现在和书梵一起经营一家小酒馆。”祁深阁带着微笑,一个一个问题回答了。
  “满打满算,我们也已经在一起一百天了。虽然听起来不是很长,但叔叔阿姨可以放心,无论书梵状况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他,绝对不会有食言的那一天。”
  他知道之前出于种种顾虑,许书梵一直没有将与自己谈恋爱的事告诉家里,所以叔叔阿姨对自己的了解约等于零。
  因此他尽可能地在短时间内将自己的真实情况托盘而出,好得到他急切觊觎已久的信任。
  他说得铿锵有力,但许长风和安怜梦听了之后百感交集,虽然感动和宽慰占据了大半情绪,但最后却是不约而同地落下了一声轻叹。
  安怜梦再次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声音很轻:
  “深阁啊,虽然我们还只是第二次见面,但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书梵的状况特殊,而你还年轻……阿姨不是质疑什么,就是单纯想问问你,真的想好要走这条路了吗?”
  她没有把真正的言外之意挑明,甚至说得算是委婉。
  但祁深阁仍然理解她的话,知道她是在变相地担心自己,毕竟永久失去爱人的痛苦绝非一般人能够承受,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他少则留下心理阴影,多则在长达一辈子的时间里都无法从这场噩梦里挣脱。
  但祁深阁觉得这个问题自己不需要思考,更无须迟疑。
  “从我决定跟他在一起的那一个瞬间,我就已经做好了跟他一起面对一切的准备。”
  祁深阁这样说。
  “叔叔阿姨,像他一样,我也是这辈子第一次爱上一个人。西方情侣结婚的时候,婚礼誓词牧师总会问,是否无论贫穷还是疾病都无法将你们分开,直到死亡。但对我来说,就算死亡真的来临,也无法真正把我和他分开。从一百天以前开始,我就已经是他的人了。”
  病床上的许书梵闭上眼睛。
  他的睫毛末梢带着颤抖,随祁深阁一个字一个字落下的话音而颤。
  像蝴蝶蹁跹,那种美丽的昆虫很脆弱,随时有可能因为被捕捉而死去,但一旦成为了新形态下的茧,它们的生命就会进入一个全新的状态。
  坚不可摧。
  其实自从在第一次手术结束之后醒来,他的心脏始终是不安定的。
  他既惧怕那道即将落下来的、无可逆转的命运,也惧怕祁深阁再望过来时,自己会看到一双失望而痛苦的眼睛。
  但直到这一刻,听见祁深阁剖白内心的这一刻,他才真正彻底地安静下来。像一片落叶不再遭到重力和风的拉扯,平静地躺在泥土中。
  从此无论是否腐烂化作养料,都不再由他自己选择。
  他已经知足了。
  第64章
  许长风和安怜梦是第一次来日本,语言不通,可以说是寸步难行。祁深阁便出头替他们在医院旁边订好了酒店,办理了短期的交通出行西瓜卡,教会了两人一些日常交流不可或缺的常用语。
  作为许书梵的父母,一开始两人对这个年轻而英俊的男人情感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们能够从接触中再清晰不过地明白这个孩子有多么细致可靠,实在是个很容易让人新生好感的年轻人。
  但另一方面,当他们知道当祁深阁和许书梵在一起时,还对他得病的事毫不知情,心中又不得已多了几分难过和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