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不过当看到它们尾巴摆动时优雅而自由的弧度,许书梵知道它们对于生活在这片蔚蓝的囚笼乐在其中。
  他想,其实自己也是一样的。这个从宇宙大爆炸中产生的星球与拙劣的人造产物本质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人们在其中痛苦地攀着铁窗窥视阳光,日复一日地埋头劳作,给自己争取一点微薄的减刑——有些人很幸运,他们在刚出生或者很年轻的时候就获得了出狱的资格,剩下的则只能遥遥看着,继续在睡梦中背负沉重的枷锁。
  许书梵不知道人是否生来便具有原罪。严格来说他不信教,大概算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但他知道,自己快要刑满释放了。
  想到这里,许书梵被困在护目镜里的眼睛有些不安地颤动一下,又忍不住扭头去看浮游在自己斜前方的祁深阁。
  可自己走了,他该怎么办呢?
  祁深阁是有罪的人吗?许书梵当然不这么认为。那人简直像个圣人,除了贩卖酒精这桩罪行之外,他拯救过不止一条鲜活的生命,也用像珍珠一样洁白的爱情滋养过一颗已经因为病痛而即将灰飞烟灭的心。
  可他还是会受到惩罚。大概吧。
  许书梵在这一刻才真切感受到自己的迷茫,也许他真的并不像那些狭义里的偏执固执的怨侣,此刻想到在自己离开之后,与其在这个异国他乡永远留下一个怀缅自己的人,他更希望这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的确是他亲手摧毁了这一切,不是吗?
  当时究竟为什么,会决定停留在这里呢。
  痛苦并不会增加生命的质量,它是一道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口,即使已经长出了新肉,也并不代表被伤害的人能够忘掉那种被割开的感受。
  祁深阁已经感受过一次了。
  他的种种行动都表明他绝对没有忘掉仓促离世的父母。尽管他看起来活得肆意潇洒,也仍然有爱一个人的勇气,但许书梵知道,他在亲吻自己的同时,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如果在大海里流下眼泪,大概没有人会发觉吧。
  许书梵是文科生,只知道地理书上世界平均的大洋海水咸度,却并不清楚人类眼泪的含盐量与其对比起来孰重孰轻。
  但他想,后者总是要更淡一点的,因为一个人的痛苦与这片绵延了半个地球表面的辽阔蓝色比起来,实在太浅薄,也太轻了。
  可他还是哭了。或许因为在下潜之后明显变得愈发不对劲的腹部,因为护目镜玻璃之外祁深阁那即使经过扭曲也仍然修长的身影,因为已经确凿无疑降临到了自己头上的命运。
  又或许其实这些理由都不对,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流出的眼泪可以稀释海水的咸度。
  如果将从古至今人类的所有眼泪都一并倾覆进大海,那么是否会一场史无前例的海啸?
  只可惜,许书梵没有验证这个问题的机会。他流出很多眼泪,但它们被护目镜妥善地挡在了内里,并没有与同根却不同源的海水交融。
  Siven教练给两人指定的下潜深度很保险稳妥,停留在进入两位数之前的数值极限上。
  在继续向下潜了一阵之后,他停下来,面对祁深阁和许书梵两人打了几个简单的手势,意思是询问两人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可以随时返航。
  祁深阁很快做出了回应,示意自己完全能够适应。
  这是意料之内,毕竟他身体素质好得可怕,那叠健康到甚至足以让许书梵失态的体检报告便说明了一切。
  不到十米的深度,虽然压力比起在陆地上已经翻了很多倍,但对他来说仍然无足轻重,想要忽略它并不困难。
  确认完他的意思之后,Siven教练把目光试探性地移向许书梵。
  后者的动作没有他的爱人那样轻松果断,但在犹豫了很短暂的一瞬间之后,他还是打了手势,示意可以继续。
  Siven教练于是放下心,不再继续带领两人向下,而是停留在原地,示意他们安静地观察周围海底。
  祁深阁还是第一次知道在如此浅层的海洋表面,便生活着数量如此庞大的鱼群。
  他看着那些游弋的海洋生物像春天风起之后随之四处飘摇的樱花花瓣,带着难以言喻的美感迅速从眼前掠过。整体呈现出丝带状的鱼群首尾相接,既像层层叠叠的旋转楼梯,又像永远没有尽头的莫比乌斯环,原来这种精密不仅仅在几何中存在。
  太美了。
  祁深阁呼吸起伏,感到自己正在急速消耗着氧气瓶中的存货。
  不过他没办法控制自己,因为人类在看见这样景象之后大概都很难保持平静,那种震撼从自然界中诞生,但无声无息地存在于此数亿年之后,却直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今天,才被他看见。
  这样的谦逊让祁深阁着迷,他迫切想要从鱼群背后那被阳光晕染成浅蓝色的波纹中找寻到一点意义,无论对谁而言。
  这种震撼让他包裹在紧身防水布料之下的身体不由微微颤抖。
  不过在美景面前,有一种同样强烈到让人鼻头发酸的情绪在他心脏里升起,带着激烈搏动的麻痒——那是疯狂想要吻一个人的愿望。
  祁深阁回头,看向许书梵。护目镜太厚重,他看不清那双眼睛;塞进口腔里的氧气瓶吸头显得太庞大了些,他甚至看不清此时自己爱人的唇角是平直还是微微上扬。
  但不管此时许书梵的表情是什么样的,都已经足够让祁深阁爱得几乎发狂。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努力将指尖在水中前探出很远的距离,想要去捞许书梵的。
  但很不巧,就是在这一秒,两人隔得不远不近的身体之间突然有只摆动尾巴的小丑鱼游过,不急不缓,拖拽着一道小小的浪花,轻而易举地隔开了祁深隔的动作。
  他被迫顿在原地,直到目送那只笨拙的小丑鱼游远以后才再次探出指尖,精准无误捕捉到许书梵的。
  在触碰到那双与海水同样温度的手时,祁深阁滋生出一点类似于撒娇的怨恼,心想许书梵竟然不肯伸出手来,从另一边靠近自己,而只是矜持地在原地等着,等他踏出所有的步骤,主动把自己的手握在掌中。
  不过仅仅是在一秒之后,他就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自己时常显得有些呆头呆脑的恋人。
  许书梵并不是擅长热情外露的性格,害羞的时候居多。
  既然自己有爱的能力和勇气,那么他当然应该永远做那个主动伸出手的人,这是他的责任,比起和许书梵在一起这件事本身来简直像一道浪花般无足轻重。
  祁深阁这么想着,轻而易举地宽慰了自己。
  他收拢掌心,有些幼稚又意味不明地捏了一下许书梵的手,然后心安理得地安静等待着对方像以前曾经经历过的无数次一样,用带着无奈和包容的同样弧度反捏回来。
  但许书梵没有。
  祁深阁无知无觉地等了许久。比他意识到的时间还要久。
  等到他终于猛地睁大眼睛,意识到爱人这次异乎寻常的冷漠时,心脏也随之沉重地跳动了一下,像是在不堪重负的压力之下刹然破了一个洞。
  冰凉的海水带着有毒气体灌进去,祁深阁瞳孔放大,在一瞬间似乎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
  第一次,或者是第无数次。意识到什么。
  他急促地摆动身体,游到许书梵面前。
  动作带起的水波被正在看着远处珊瑚礁的Siven教练察觉到,他不明就里,同样转身游过来,打着手势询问祁深阁怎么了。
  但后者没有看见他的动作。即使看见,也没有闲暇回答。
  因为他在从正面将许书梵的肩膀扳过来之后,终于距离极近地透过厚重镜片,看见了那双眼睛。
  苍白的皮肤上,许书梵眉心蹙起,眼睛是闭着的。
  祁深阁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像个在成绩公布之后发现自己粗心漏做了一道最重要大题的坏学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点。
  许书梵的身体,已经漂浮在原地很久没有动过了。
  第61章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再回想起那一天,祁深阁都会陷入一阵恍惚。
  疑心那只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可梦是会醒的。
  无论在梦里被怎样的黑暗缠绕着,等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还是会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铺上,能隐约看见窗帘后面泄露出一点雪地折射明晰的天光。
  这场梦,让祁深阁从绮丽的海底坠入其中。
  虽然窒息感来得比以往任何一个噩梦都要强烈,但他用指甲嵌入自己毫无知觉的手心,还是能从那僵硬的触感中勉强警醒自己,告诉潜意识,这一切只是一场显得略微有些漫长的梦境。
  只不过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了。
  首先听到的,是维持生命体征的呼吸机发出匀称不间断的滴滴声。
  祁深阁的睫毛动了动,发出一声听起来十分虚弱的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