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许书梵“嗯”了一声,动作却有点犹豫,握住他的掌心时动作很小心,松开的时机不由也显得迫不及待了些。
  祁深阁眸子里奕奕的神采黯淡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只是收回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离开护栏外面的山坡,回到人为修筑的山道上去。
  两人一路默默无言,很默契地将那种欢乐到有些过火的氛围隐在心底,让表面上的空气重回平静。
  祁深阁走得很快,也没怎么回头,唯一一次转过头来看他,停住脚步把已经松松散散的围巾给他紧了紧。
  这个时间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家、围着壁炉在欢声笑语中共度起了平安夜,因此马路上人流少了许多,唯有道路两旁橱窗和树枝上点缀着的小彩灯孜孜不倦地一闪一烁,与隐藏在云层之后的星星遥相呼应。
  两人效率很高地回到了家,简单收拾一番,开始决定谁先洗澡。
  许书梵脱了厚重的羽绒服,这才发现自己毛衣的领口一圈都湿了,最严重的地方甚至还在滴着干净的雪水。
  反观祁深阁,除了发型有点乱之外简直可以说是毫发无损,连衣服上的褶子都没有多几条,简直完美契合了许书梵对他一直以来的刻板印象——将“服美役”这三个大字贯穿到每一根头发丝上的男人。
  既然两人的狼狈程度差异如此明显,祁深阁自然也不会跟他抢,一面倒热水一面道:
  “你先去洗吧,头发记得吹干净点,我先把空调打开。”
  许书梵点了点头,拿了浴巾和换洗衣物,正要抬脚往浴室走,脚步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在原地顿住了。
  熟悉的痉挛感从熟悉的腹部弥漫上来,一时间让他浑身上下的血凉了一半。
  ……怎么会这么频繁?他这几天明明一直有在好好吃药,忌口更是一点都没碰过。
  唯一大概能算犯了点忌的,大概也就是今天晚上在山顶的餐厅,因为气氛实在太过难得,以至于他小小地放纵了一把,跟祁深阁一起喝了几口红酒。
  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原本不应该……
  原本清明的思绪被淹没在一波接一波涌出来的疼痛和反胃感里,许书梵感到自己的额头上涌出来冷汗。他几乎有点站不住了,然而还是要维持自己有个大致的人样,骗过一无所知的祁深阁。
  “我改主意了,你先去洗吧。”
  他走到客厅,对祁深阁尽量自然地一笑,弯腰坐在沙发正对着徐徐吹出暖风的空调,“我突然觉得有点累,先休息一下。”
  “?”
  祁深阁拿着玻璃杯的手顿在原地,用一瞬间时间隐去了自己脸上那点微妙的怀疑,看着他:“没事吧?你脸色不太好。”
  虽然对许书梵来说,脸上没什么气色的苍白几乎成了常态,但这并不代表着祁深阁不能从看似一模一样的这些苍白中窥探出这个人现在所处的具体状态。
  按照他的经验,许书梵现在一定难受的要命。
  但是,原因是什么?
  祁深阁走进浴室关上门之后,许书梵的冷汗已经湿透了额头上的发丝。他捂着腹部走到柜子旁边,轻手轻脚地拿出自己的背包,找出药片塞到了嘴里。
  勉强把充满苦涩的药物吞咽下去之后,他撑着柜子,面色灰白地在原地弯着腰站了一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阵让人恨不得能原地晕过去的疼痛才减轻了些,让他多少重新获得了些可以喘息的余地。
  用手背擦了擦流到脸颊上的汗,许书梵正欲转身,却突然大脑中白光一闪,猛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僵在远处,连一个转身的动作都难以为继。
  祁深阁进去这么久了,浴室里好像一直都没有水声传出来。
  刚刚被他擦得七七八八的冷汗好像又有了倾盆而下的趋势,许书梵整颗心狂跳着提到了嗓子眼,眼前一阵阵发黑,一时间紧张到无以为继。
  然而,理智告诉他自己必须得面对现实。
  无论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不是被无情地揭开那层浅薄的假象,都是命运对他的最终审判。事到如今,慷慨赴死总比临阵逃脱要更体面点。
  咬了咬牙,许书梵的身体动了动,回头很慢很慢地看向那扇浴室门。
  然后在下一刻目光一怔。
  出乎他的预料,门竟然是关着的。
  许书梵紧紧盯着那里,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滋味是虚脱还是庆幸。似乎是为了进一步验证这个让他心脏落地的结果,还没等他从眼前的景象中反应过来,浴室里的水声就潺潺地响了起来。
  许书梵站在原地听了那声音半晌,然后喉结滚动,彻底脱力地跌坐在了沙发上。
  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就在明日,这天晚上注定是个不眠夜。
  洗完澡之后,许书梵穿着浴袍走到客厅,一面擦着发尾还有点水珠的头发一面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觑向祁深阁。
  那人手里拿着杯热牛奶坐在沙发中间,单手刷着手机,眉目平静,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
  看见他这个表情,许书梵心中存着的那最后一点怀疑也烟消云散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挪着身子朝他那边坐了一下:
  “给我点喝。”
  祁深阁看了他一眼,语气懒散:“厨房的小锅里给你留了些,自己拿杯子去装。”
  “……”许书梵在懒惰和圆谎里挣扎了一下,最后果断做出了选择:“那我不喝了。”
  他听见祁深阁明显地“啧”了一声,不过倒是没有强迫他,只是把自己杯子里那份一饮而尽,然后一把从他脖子上扯过搭在上面的干毛巾,站定给他擦起了头发。
  从头到尾,他的动作就像已经做了千千万万遍那样自然。
  许书梵的脊背僵硬,手下意识抓住了沙发的扶手,用力地连骨节都泛白。
  隔着一条毛巾,他甚至能够感到祁深阁手上的各种线条走向和纹路。柔软而温热的是指腹,坚硬但小心的是指尖。
  那双手动作很迅速也很轻柔地帮他擦干着垂下去的发丝,时不时轻轻碰到他鬓角旁边的皮肤。
  许书梵不知道这些细碎的触碰是出自有意还是无意,但每当它们短暂地拂过,他的心脏便被人捏了一下似的猛地收缩。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场酷刑。
  由于放在刚洗完澡时他已经吹了一会头发,所以祁深阁的工作量并不大,很快便放下了毛巾,用手背贴了一下他的发丝确认干燥:
  “差不多了。”
  许书梵张了张嘴唇,想说什么,但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响在耳侧,竟然把那些客套似的玩笑都压了过去,消弭在无形之中。
  过了半晌,他欲盖弥彰似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动作忙乱地站起身来:“我先回卧室了,有点困。”
  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祁深阁的视线。
  后者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后,然后随着关门的声响缓缓垂下眼。
  片刻之后,他的瞳孔抖了一下,转过一个很微妙的弧度,最后落定在许书梵放背包的柜门上。
  他没有告诉对方的是,今天晚上,他本来想和他一起熬到零点的钟声响起,一起迎接圣诞节的正式到来。
  滴答,滴答。
  空气极其安静,安静到连从客厅里隐约传来的钟表转动声都清晰可闻,带着相同的刻度与夜晚一起漫步。
  许书梵翻了本夜第三十二个身,再次朝向祁深阁所在的那一侧。
  由于今晚的特殊性质,函馆那一向虚无缥缈的夜生活也被延长了些。透过厚实的窗户,都能听到外面欢声笑语的喧闹,祁深阁不堪其扰,干脆在睡前翻出了一副耳塞戴上。
  而现在,这个男人微微侧着身躺在铺了一层垫子的地板上,眉心舒展,睡得沉而静谧,连呼吸声都很均匀。
  许书梵失魂落魄般地微微坐起身来,把目光落到他脸上,一寸一寸地描摹过那人挺直的鼻梁和优美的嘴唇。
  窗帘没有拉好,所以有一寸月光从凌晨一点半的夜色中倾泻进这个小小的房间。这月光一如既往地吝啬,所以只有明明暗暗的一缕——但对祁深阁,它们似乎出奇的温柔,轻飘飘地用指尖抚摸过他侧脸的轮廓,让一切都变得圣洁而澄澈。
  许书梵的心跳又剧烈了几分,让他不堪其扰似的低下头,把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就在刚刚的这两个小时里,他做出了一个让自己都感到大脑空白的决定。
  他必须现在就走。
  其实这个念头并不起源于这个夜晚。它如同“留恋”这个词的双生子,在他决定留在函馆的第一天就与前者如影随形,始终深埋在他心底的一个角落,冷眼旁观地看着他愚蠢的动作——不分昼夜地辛勤铲土,企图把这一点移除不掉的残忍念头覆盖在地底,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在眼不见为净中把它彻底忘掉一般。
  但也许从一开始许书梵就清楚,自己埋掉的不是腐烂的花朵尸体,而是一颗活着的厄运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