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电话挂掉以后,许书梵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走到阳台,在一动不动的祁深阁身后停住。
  “打完电话了?”
  察觉到有人靠近的动静,祁深阁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凝望着远处海岸上灯火明灭的夜景,明明腰板仍旧挺得很直,但整个人却泄漏出一点真切的忧郁,让人下意识以为他此刻正在开着窗户借烟草消愁。
  但事实是,此人并没有除了偶尔爱喝上两口度数不高的清酿之外的其他不良习惯。
  “打完了。”
  窗户玻璃很厚,但毕竟入夜以后的十二月函馆实在太冷,许书梵裹着浴袍一靠近落地窗旁边便被侵袭而来的寒气冻得打了个哆嗦,“你站在这儿干什么?不冷吗?”
  祁深阁这才转过身来,却不与他对视。他神色没有异常,仍旧是那样淡淡的,但许书梵的视线无师自通地落在他眼角,在仔细观察了半天之后心惊地察觉到一个事实:
  “你……是不是哭了?”
  祁深阁显然没有想到他能看出来,很明显是一副还没有编好理由的样子,被噎了半天之后也只是迅速别过了脸,并硬邦邦地道:“没有。”
  其实他眼角的泪痕并不明显,只有很细微的一点点,而且已经干涸,在夜色的遮掩下的确很难察觉到踪迹。
  但许书梵还是看到了,因为他实在是太熟悉一个人在偷偷哭过之后却还要佯装坚强的样子。这情态他见过很多次,无论是在镜子里还是在刚做完手术的病床上。
  他想他知道祁深阁是为了什么而落泪。那一瞬间,心脏很猝不及防地抽痛了一下,有细小的花刺在血肉里野蛮地横冲直撞,但也促使着他发出声音。
  他看着祁深阁的侧脸,半晌几乎是不受自己控制地快步走上前去,在很接近的距离移开视线,落在片刻之前祁深阁正在看着的远处夜景。
  “没关系的。”他听见自己说:
  “他们都在离你很近的地方看着你。或许,你眼前的这片大海,某一朵卷着贝壳冲上沙滩来的浪花就是他们的眼睛。”
  有一瞬间他的语气温柔的不可思议,以至于本来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祁深阁怔了片刻,下意识回过神来,对上许书梵那双在初见时便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深黑色瞳孔。
  “你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许书梵对他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因为唇瓣的苍白而显得脆弱,但因沐浴在月光下美的动人心魄。“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不是。你是沐浴在爱中长大的,而离去之后的思念也是爱的一种。”
  祁深阁看着他,半晌才问出一句话。
  “那以后呢?”
  明月高悬,清辉皎然自海岸铺至天边,盈盈的月光跃动在每一片浪潮的峰峦之处,碎落在水中的宝石般时隐时现。
  许书梵最后决定给他一个自己潜意识里不假思索的答案。
  “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认真的。”
  尽自己最大努力,活的再久一点。
  祁深阁看着他,眸子黑沉得好像什么情绪都会无所遁形,只带着审视般的专注映照许书梵一人。
  毕竟人生中丝毫没有接受承诺的先例,所以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许书梵。
  然而此情此景,似乎……也找不出第二个答案。
  过了很久,他轻轻点了点头。
  从十二月初到圣诞节的日子过得飞快,不过许书梵觉得这大概是自己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的缘故。
  由于此次翻新本来就没有多少投入,酒吧回本得很快,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就追平了原来支出的账目。
  至于这间店面的房契,音羽山先生死活不肯接受祁深阁按照市面房价计算的付款,所以后者只好退了一步,用允许对方随时随地来酒吧免费喝上一杯作为交换条件。
  在此以前的三年里,许书梵虽然满世界四处奔波,但整体步调还是闲散而安逸的。在遇到合胃口的城市时,他甚至会连着在当地的青旅里住上几个月,逛遍旅游攻略上无从找寻的大街小巷、看遍这片土地独有的一草一木。
  往往在再次动身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之前,他已经拥有了如同当地人般的习俗知识和生活经验。
  所以很明显对他而言,这是一段难得的忙碌日子,充实得简直可怕。与此同时,由于忙碌的生活总是与不规律的饮食和休息时间如影随形,他胃痛的频率明显比前几个月上升了一些——有些时候自己捱一下就能扛过去,有些时候则必须要背着祁深阁找药出来吃,日子不可不谓惊险刺激。
  偶尔因为腹部的抽痛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许书梵也会思考那天视频通话时父母给出的建议,心想自己大概真的应该停止这种不顾自己身体状况的“胡闹”,回国一趟了。
  就这么五味杂陈地度过了十二月的前一半,平安夜那天终于在期望中姗姗降临了。
  祁深阁一早就给酒吧挂上了告示,说是要关店一天,丝毫没有考虑在这种节假日坚持营业会带来多么丰厚的利润——反正对于现在拥有个人产业、财大气粗的祁老板来说,酒吧相较于个人自由生活的比重已经开始渐渐降低了。
  许书梵破天荒地在这位祁扒皮默许下睡了个懒觉,一直到日上三竿了才悠悠醒转。
  只不过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后拉开窗帘一看,他才发现日上三竿这个形容词其实也并不怎么准确,因为今天是个再标准不过的阴天。
  他简单收拾了自己一番之后走出房间,第一眼便看见祁深阁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那人的耳朵很敏锐,在听见他开门声的一瞬间便转过身来,淡定地瞥了他一眼:
  “醒了?去洗漱一下准备吃饭。”
  许书梵在原地站着没动,就这么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
  由于从刚刚成年那会就开始独居照顾自己,祁深阁的厨艺很不错,几乎顿顿都能翻新出花样。有时候甚至让本以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口腹之欲的许书梵生出点惋惜,心想如果自己在饮食上百无禁忌该多好。
  他系着那条平常惯用的格子围裙,脊背宽阔挺直,有点长的头发搭在后颈上,有一撮乱糟糟地钻进了高领毛衣的领口里。在衣料之下,流畅的肌肉线条隐秘地蜿蜒而下,最后在腰腹处收紧,归于劲瘦。
  许书梵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感到自己像此刻一样对一个同性的身体如此感兴趣过。有警钟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播放无谓的警告,但他的四肢就像是被空气粘住了似的,连一个转开眼神的动作也难以为继。
  最后,还是祁深阁本人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志。
  他明明正在背对着他用勺子搅粥,但却偏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在感受到那道灼热视线的第十几秒终于无法忍受,没好气地道:
  “有什么好看的?这么想过来替我干活?”
  许书梵回过神来,不禁有些心虚,但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的丢人行径:“饿了。早饭什么时候好?”
  “还有五分钟。”
  祁深阁不咸不淡,手上的动作熟练得像个在早点铺子上忙碌了大半生的资深师傅,却仍然吸引着许书梵的视线通向他那通过动作起伏而肌肉张弛的腰背——这在厨房的背景下透露出一股惊人的性感。
  性感来源的这种微妙反差让许书梵觉得十分有趣,但与此同时又有些下意识的警惕与疑惑。他尝试去弄明白自己弯弯绕绕的心思里究竟都藏着些什么,那种新奇的物质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全盘改变了空气中某种的成分,甚至有些让人惴惴不安。
  在意识到自己呼吸频率实在高的有些不正常的下一秒,许书梵强迫自己转过身去,逃也似的躲进卫生间洗漱。
  站在镜子前面,他用双手撑着洗手台,抬起眼睛看自己在光滑镜面之中真实的映像。
  跟着祁深阁住了一个月,也许是伙食实在不错的缘故,身上竟然罕见地长了点肉。颧骨下的双颊不再像以前那样可怜地微微凹陷下去,而是有了圆润的弧度,看起来竟然不那么有病气了。
  祁深阁真的很会照顾人。他想。
  打开水龙头,整个人被哗啦啦的水声掩盖起来,许书梵弯下腰刚要洗脸,却突然感到自己上腹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
  又来了。
  方才意识到自己容貌上变化的隐秘喜悦瞬间荡然无存,胃是情绪器官的事实在此刻再明显不过。平时适应现有生活节奏之后的心如止水还好,一旦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起伏就漏了馅。
  一大早就出现这种突发情况,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无暇多想,许书梵草草把自己脸上的水抹干净,然后弯起腰大口地喘着气。这种感觉对他来说虽然熟悉,但也不是那么好挨过去的,在原地硬撑了一会却发现那感觉愈发来势汹汹之后,他咬着牙意识到自己必须去背包里拿应急的药物。
  这意味着他必须要在祁深阁眼皮底子下瞒天过海。风险很大,但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