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下了车,许书梵登时睁大眼睛。只见面前是一个公园的大门,被冬天也不落叶的高纬度长青树木掩盖着,连从这里向内蜿蜒的落雪小径都遮掩得模糊不清,再加上人流冷清,看起来颇为神秘。
  祁深阁这是要带自己……逛公园?
  正在原地打量着四周,祁深阁停好了车,走到他身边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又发呆。”
  许书梵没有准备,被他用一根手指戳得踉跄了一下,登时感觉自己有点丢人,闷着头往大门里面走。
  “没发呆。”
  正是下班时间,道路上车水马龙喧嚣不已,一进林子却像是踏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耳边除了簌簌的落雪声以外空无一物,仿佛来到世界边缘。
  地上有点滑,许书梵走得很慢也很小心。祁深阁倒是不着急,只是同样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与他保持完全一步的步调,像是他身后自然延伸出的影子。
  这条小径两人走了很久,一直通向一片浪潮涌动的海边。走出树林的阴影之中,即使黄昏暗沉的光影落在人脸上也让眼前一亮,许书梵不由自主在原地顿住了脚步。
  “函馆有好几个公园都是这样。”祁深阁站在他身边,神色淡然地看着自己呼吸间弥漫出来的白气。
  “在外面种了不少树,一拨开眼前的叶子,就能看见冬天的大海。”
  许书梵在三年之前从日本领土的最南端走到最北端,在跟祁深阁第一次告别之后,他去了宗谷峡,站在尖顶状的纪念建筑旁边看从远方奔袭而来的海浪摇晃着冲到自己面前。
  那里的海浪是蓝色的,神秘而辽远,几乎要与阳光下的天空融为一色的深蓝。
  但在函馆,此时此刻,他面前的这片大海,无论是海水还是浪花都是清一色的浅淡,通体泛着雪地一样的白。
  “走吧,他在那。”
  祁深阁的声音把许书梵从出神中拽了回来。他回过神,顺着对方的目光朝着远方看去。
  将近深冬的季节,临近傍晚的时间,按理说这个天气应该不会有人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然而尽管这样想了,许书梵却在下一秒惊讶地看见在目光尽头的海边石台上,有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坐在一台黯淡的画架前面。
  第9章
  见许书梵怔在原地不动,祁深阁抬手碰了他后背一下,示意他往前走。
  两人踏过洁白的沙滩,慢慢来到画架旁边的老人面前。他们这一路走得一脚深一脚浅,两个偌大人影在灰蓝的天幕之下,想必颇为显眼。
  但不知为何,那老人一次都没有回头看他们,像是整个身心都融入了那一方小小的画布里,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终于,他们站定在画架之前。凑近了许书梵才看见,老人正在画的这幅画是海平面上遥远的夕阳,是浓墨重彩的油画质感,每一处线条都模糊而浓烈,宣泄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情感。
  他们在这里站住之后,祁深阁也不说话,仍然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只是安静地看那老人有条不紊地往画布上涂抹颜料。至于许书梵,没有前者的介绍,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也只能拘谨地站着。
  海风渐起,吹得祁深阁的衣摆猎猎作响。许书梵有点冷,打了个寒噤,但强忍着没有出声。
  与此同时,老人的作画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祁深阁垂下眸子,瞥了许书梵被冻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一眼,然后终于在那老人心满意足地放下画笔之后适时开口道:
  “好久不见了,音羽山先生。”
  他说的是日语,许书梵没有听过后面的姓氏,所以只能通过对方的语气来揣测大致意思。
  闻言,老人置若罔闻地往铁盒里收着自己的笔刷,过了好一会儿才看也不看地回答道:
  “祁,来这里干什么?”
  “想给你介绍一个朋友。”祁深阁对他的态度视而不见,只是很淡地笑了一下,转过头没有看许书梵:“他来自我的祖国,一天之前刚刚来到函馆。”
  这句话许书梵听懂了,所以他几乎是立刻就正襟危站起来,脊背登时绷直,能看出来有点紧张。
  那老人这才转过头,看了许书梵一眼。
  两人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许书梵看见他苍老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很奇异的色彩,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实一样,升起些许独特的兴致。
  “您好。我叫许书梵。”许书梵操着一口还不是很熟练的日文,用很规整的敬语跟对方打了招呼。
  那老人点点头,上下打量许书梵片刻,然后转过头去看祁深阁。
  他问:“这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吗?”
  许书梵怔了一下,一时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后他便听见祁深阁微微笑着,对老人回了一句很简短日语。
  他说得很简略也很急促,许书梵没有听懂,于是蓦地回过头拉拉祁深阁的袖子,在他耳边小声问:“你说什么了?”
  祁深阁淡笑着看了他一眼,回答:
  “他问我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我说刚认识的朋友。”
  直觉让许书梵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么相信他,但无奈自己语言不通,他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半信半疑地闭了嘴。
  听完他的回答以后,老人的反应有点奇怪,像是用一种近似于鄙夷的眼神看了祁深阁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转换了话题道:
  “很高兴认识你的朋友,但我想我已经大概猜到你的真实来意了。”
  祁深阁仍然是那样波澜不惊的神情,往前走了半步,然后低下头跟他很客气地协商:
  “只要在市政府房产管理条例以内的价格,你开多少,我都可以接受。”
  老人似乎很反感他提钱,看表情恨不得把自己前端软毛上还沾着干涸颜料的笔刷扔在祁深阁脸上。他没好气地道:
  “随便你。如果真的想要,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就来找我,我把证件给你。钱之类的东西,倒是无所谓,就当祝贺你终于下定决心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祁深阁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所以脸上丝毫没有惊喜的表情,反而很欠揍地朝他欠了欠身,绅士道:“感谢音羽山先生忍痛割爱。”
  老人一副不想理他的表情。
  倒是许书梵,在发现自己有点听不懂他们两人打哑谜似的对话之后,索性走上前去,俯下身仔细看那幅老人刚刚完成的画作。
  残阳如血,将坠不坠地悬在地平线上,似乎即将被这个世界吞噬入永恒的极夜,从此再无日光和白天。这幅油画的尺寸并不大,用色也很简单,看得出来作者并没有受到过什么专业的美术训练,但它仍然具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魔力,仿佛透过厚重的油彩,能够直接与地狱之眼对上视线。
  许书梵一时间看得入了神,听见老人近在耳边的声音才猛地回过神来:
  “你喜欢我的画?”
  许书梵有点拘谨地退了回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对老人说实话。他点点头:
  “很喜欢。我不太懂美术,但您的画让我想起来阿格斯蒂诺维罗尼的风格。我曾经在意大利的一个私人艺术馆里看过他的作品,当时便感觉很震撼——不,不仅仅是震撼,更像是……感觉自己即将被它催眠。”
  他这段日语说得很生涩,遇到不会表达的地方甚至夹了几个英语单词,但音羽山先生却像是全然听懂了一般,眸光大盛,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重新打量了他一遍。
  许书梵有点不习惯这样直白热烈而不加掩饰的注视,于是有点拘谨地在原地站着。沉默良久以后,他才听见对方用赞叹的语气道:
  “你懂艺术。”
  许书梵耳朵有点红,连忙摆了摆手,正要说几句谦词,便看见音羽山先生突然把头转向祁深阁,斩钉截铁地对着他道:
  “祁,看在你朋友的面子上,我可以不收你一分钱。”
  这下换祁深阁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看着他。
  三人莫名其妙地僵持了一阵,然后音羽山先生率先起身,用手撑着自己的画架站在两人面前。
  “那里的房子很旧了,如果要重新营业,大概需要重新装修打扫一遍,你们最好提前准备一下。”
  “知道了。”祁深阁回答。“但我还是要给你钱。”
  许书梵在音羽山先生把自己的画板扣在祁深阁脸上之前拉着他赶紧跑了。
  一直到上了车,许书梵才松开祁深阁,毫不客气地瞪着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位先生是谁?你买了什么?”
  祁深阁不紧不慢地给自己系安全带,眼角眉梢还带着未褪去的笑意,显得他整个人有种焕然一新的少年气。
  “他啊,就是我几年前偶然认识的一怪老头,画痴,明明是个数学系的教授,但非要辞职满世界画画,跟现实版《月亮与六便士》似的。”
  祁深阁说得轻描淡写,但话间却掩饰不住,他对音羽山先生这样的选择是持支持态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