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她的嘶喊声,仿佛是一枚石子打破了死水的沉寂,紧随而来的,是轩然大波,铺天盖地而来。
少年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里,迅速的被潮水般的情绪淹没。
他俯下身把她整个人搂进怀中,一双手颤得厉害,却依旧死死抱着楚禾,像是怕她下一刻又会消失,贴着她的面颊,喷洒出来的呼吸滚烫。
“阿禾,对不起,我来晚了,阿禾……”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她的名字,确认这不是梦。
蚩厌手指扭曲的手悬在空中,什么也没有抓住,他僵硬的扯出一抹笑容,干涩的说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蚩厌,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时,你还夸我的名字好听,你……”
楚禾抬起眼眸,残酷的问道:“你真的是蚩厌吗?”
这个问题好似是一个开关,“蚩厌”愣在原地,被遗忘的记忆霎时间冲击袭来。
中原回苗疆的路上,小小的他坐在女孩肩头,手里攥着她塞的糖葫芦,看着主人与她并肩而行,谈笑间眉眼温柔,偶尔相视一笑,便仿佛天地都安静了。
那时的他不懂什么是“喜欢”,只觉得这样的画面很温暖,甚至是会生出奇怪的想法——
若是自己也与主人一样就好了,这样的话,他一定也会有人喜欢吧。
后来,苗疆大乱,必须有所牺牲。
她独自一人来了蛊池,他紧紧的拉着她,求她回去,那时候他只是简单的想,就算主人死了也没关系,还有他陪着她,一定不会让她感到寂寞。
“生于乱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她蹲下身,轻轻的把他放在了地上,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我给他留了信,只说我不喜欢苗疆,不喜欢杀戮,所以我丢下他回了中原。”
“若是他向你问起,你便这么回答。”
“小衍,我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
小小的傀儡不能理解,他只是不想她死,到了最后,他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再后来,寻人不见的少年已近癫狂,他紧紧的抓着独自回来的傀儡,冷着声音问:“她去了哪儿?”
她说,不要告诉他。
傀儡抬起脸,红色的眼眸闪烁着暗光,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去了蛊池。”
少年神色一滞,转眼间到了蛊池。
躁动不安的蛊池已经平息,已经暗示了不久之前发生了什么。
小小的傀儡掉落在地,他看着主人的脸色苍白,向来熠熠生辉的眼眸里迅速的失去了光彩而灰暗枯败,竟然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平衡感。
至少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他承受着失去她的痛苦,他的主人,被称为百年难得一见的蛊术天才,就算再厉害又如何?
还不是连喜欢的人都保不住。
比起这个小小的傀儡,他这个主人也没有强到哪里去。
就应该这样,他该与他一起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直至肉身腐烂,木身腐朽,这痛苦才能有消亡的一天。
他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他也会选择赴死。
傀儡冲过去抓住了那一片紫色衣角,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在此过程中,他掉入了蛊池,听到了主人身体消融的声音,也听到环绕在周身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是他由百年木心雕刻而成的身体,正被蛊虫们啃食殆尽。
随后,是赤眼金蚕暴露其中。
它们都是蛊虫,但那些低贱的、没有思想情感的蛊虫又如何能与它相比?
它与那些蛊虫互相厮杀吞噬,也许吃了少年血肉的蛊虫又被融进了它的身体里,力量、记忆、气息全都融入它的体内。
它的身形不断膨胀,外壳愈发坚硬,气息愈发恐怖。
蛊池里的虫潮渐渐稀薄,再没有任何一只虫子敢靠近,血腥的池水翻滚间,它如同一尊浴血而生的怪物,缓缓抬起头颅,那双赤色的眼,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而狂躁的光。
就这样,他用着人类的双手,用着人类的双脚,一步步从蛊池里爬了出来。
他光裸着躯体,踉踉跄跄的走出禁地,跪倒在溪流边,在清澈的水面,他见到了自己的模样。
一样的白发,一样的面容,唯有一双眼,暗红如血。
自己是谁?
他面色茫然,抚摸着脸庞,陌生的触感,令他寻找不到答案。
直到有门中的人发现了他,他们大叫:“少主,蛊门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少主?
是啊,他是巫门的少主。
临水而照的少年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蚩厌,是苗疆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是人人畏惧的存在。
也是——记忆里那个女子的丈夫。
在众人的希冀之下,他统一了巫门与蛊门,成了第一任巫蛊门的门主,没有人敢问他带回来的那个中原女子去了哪儿。
只是当局势稳定之后,有长老鼓起勇气说道:“门主是否也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巫蛊门不能后继无人。”
苗疆好不容易平定下来,可再也经不起夺权之争,由他的子嗣来继承巫蛊门,才能够让骨子里还有两派之分的人信服。
长老是怀着会死的准备说的这个提议,没有料到的是,他活了下来。
彼时,已是青年的蚩厌坐在椅子上,拿着铜镜,触摸着眼角的皱纹,感觉着皮肤的干涩,他一笑,“是啊,我是该娶妻生子了。”
他的身躯分明是吞噬了万千蛊虫而成,可笑的是,竟然也像是人类的躯体那般,会衰老,会死亡。
可他还没有迎回自己喜欢的姑娘,他不能老,也不能死。
所以,他需要一个个与自己血脉相连,同时能够承受的住万千蛊虫撕咬的孩子。
当一个个后代失去七情六欲,形同木偶之时,也就是他把其当成美味吞噬,侵占而入,接管这具新躯壳的时候。
也因此,巫蛊门的每一任少主都会叫做“蚩衍”,而以后每一任登上门主之位的少主,都会重新被赐予“蚩厌”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原来在这百年里,巫蛊门的门主始终都是他。
第185章 失算
楚禾见到阿九身上的伤,伸出去的手想要触碰他,却又因为他脸上的伤,不敢把手落下。
阿九却握住了她的手,小心翼翼的贴在了自己的脸上,湿润润的红眸轻弯,贪恋她的温暖,已经让他忘记了疼痛。
楚禾想起了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模样,白发染血,血衣污秽,残忍又单纯,纵使受的伤再严重,也只会粗暴的用自己的蛊虫解决。
他没有经历过正常人的生活,却会为了给她抢那几个填饱肚子的馒头,屡次染了更多的血归来。
后来他们离开了苗疆,他穿上了干净的衣裳,佩戴着的由宝石镶嵌的首饰也越来越多,还染上了一个坏毛病,那就是比三岁稚子还要嗜甜。
那段宛若野兽一般茹毛饮血的日子分明已经离去,然而她不过是睡了一觉,再睁开眼所见,那个已经被养的干干净净的少年,竟然又像是回到了从前。
楚禾的心中忽的生出了一股极大的怒气,她从阿九怀里站起来,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和牛劲,一把冲过去,重重的把恍惚中的人推倒在地。
“谁准你欺负我的人的!”
楚禾其实是个很怂的人,现在却是怒气冲冲,竟然是忘了危险,拿出了要与罪魁祸首拼命地架势,她捡起地上的石头,要朝着地上的人砸过去时,一只手环住她的腰,把她捞进了熟悉的怀里。
楚禾手里的石头掉在了地上,她回过头,“阿九?”
少年俯下身,蹭着她的脸,擦去她手指上的灰尘,再与她十指相扣,下颌搭在她的肩头,从后紧紧的抱着她,轻轻的溢出了笑声。
“阿禾,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那人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斗志,是强弩之末,活不长了。
“哈。”蚩厌慢慢的用扭曲的手支撑身体坐起来,他垂下头笑了一声,悲凉而又讽刺。
或许现在的他不再该用“蚩厌”的名字,但他却固执的认为,如果自己不是蚩厌,还能是谁呢?
那只小小的傀儡吗?
还是存在于傀儡里的那只赤眼金蚕?
又或者是,有了意识的它在吞噬与融合了无数的血肉下,形成的一个有着人形的怪物?
楚禾抓紧了阿九的手,再看向地上分外狼狈的人,却生不出半点同情心,“如果我想的不错,每一任的巫蛊门门主都是你,你究竟是用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办法可以活这么久?还有苗疆里每一任少主继承门主的传统……他们要与自己自相残杀,是不是也是为了完成你不可告人的计划!”
她想起了见过一面的阿七,也想起了药人窟里的厮杀,那一个个在血腥中落下的人影。
她还想起了,当阿九的身形失去人类的模样,变成庞大而血腥的不可名状之物时,那十三双红色如同宝石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