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尘打断她，眼神像看一个骗子。
  林殊沉吟道：“……你现在是打算仇恨我吗？”
  “你自己想不起来，却怪我瞒着你？”
  “那么多人都瞒着你，你却只恨半夜跑来找你的我？”
  谢不尘冰冷的眼神震了又震，变得无助和茫然。
  林殊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情绪也越来越激烈。
  谢不尘猛地拉住林殊的手，眼中含泪，“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
  林殊吐出三个字，一个比一个重。
  没有丝毫宽慰。
  全是责备。
  谢不尘一怔，看着她不近人情的模样，心中的自卑、难过和疑惑彻底爆发。
  妈妈丢下他。
  女朋友也怪他。
  活着真是苦得没边了。
  谢不尘低下头，暗暗自语。
  不是在问林殊。
  而是在问那个再也没法回答他的血肉至亲——
  “妈，为什么要扔下我？”
  “是我不够好吗？”
  “离了爸爸，我们母子难道就没法生活了吗？”
  “还是说爸爸比我重要？你从来就没有在乎过我？”
  “那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死？”
  ……
  林殊听不下去，又给了谢不尘一巴掌。
  这下两边脸都又红又肿。
  他震惊地看着她，忘记了哭泣，来不及收回的眼泪挂在腮边。
  林殊怒气冲冲，毫不客气：
  “她是不该随意放弃生命，可她即便不是为了你爸去死，难道就一定得为你活下去？”
  “她的生死与自己无关，只能与你们父子有关是吧？”
  “你们男的别太以自我为中心了！”
  三句话像三颗导弹。
  一句比一句炸。
  “林殊，你怎么说话？！”
  谢不尘气得要死。
  头都痛了起来。
  第163章 原谅当年的你吧
  林殊就这么说话，并且还有更歹毒的话在后头。
  “你问你妈离了你爸是不是就活不下去？好，那我问你，离了你妈，你是不是就活不下去？”
  “林殊！”
  “我在，吼那么大声做什么？”
  林殊盯住谢不尘的脸，咬牙切齿道：“不论她是为了什么原因轻生，你能不能尊重她的选择？不要知道真相后就要死要活的，像个长不大，一有事只知道找妈妈的小男孩。”
  “林殊！！”
  谢不尘原本涨红的脸现在气得都发白了，身体从抑制不住地抽泣，变成抑制不住地发抖。
  林殊竟然也不怕他气死，继续激情开麦。
  “谢不尘，我说你能不能有点种，将创伤记忆都忘掉算什么男人？”
  “记不得跟我的山盟海誓就算了，连你妈怎么死的都忘了吗？”
  “事情都记不得，还好意思去吞安眠药？你吞得明白吗就吞？”
  ……
  “林殊！！！”
  谢不尘终于忍无可忍，无能狂怒捂住过于锋利的小嘴。
  他现在算是知道了。
  找个捏笔杆子的女友不一定能说感天动地的情话，但一定能说出撼天动地的狠话。
  上辈子是刀子，这辈子也没法像林殊一样输出。
  呜呜。
  林殊没法说话，使劲去掰谢不尘的手。
  两个人也不斗嘴了。
  在那互相掰手指。
  林殊打不过，气得咬住他的手。
  谢不尘叫了一声。
  也就叫一声。
  他除了捂她的嘴，也不敢做别的。
  林殊突然哭起来。
  他被她的泪水烫得一缩，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怂怂地蜷缩在卫生间角落。
  就像找不到壳的蜗牛。
  林殊呸了两声。
  嫌弃谢不尘的手是咸的。
  她说：“……你要是实在痛苦，走就走吧，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痛苦。”
  谢不尘舔了舔干裂的唇，眼眶通红地看着她。
  林殊擦掉腮边的泪，站起来。
  她也没那么坚强。
  说完狠话，腿都是软的。
  “……没关系，谢不尘，你死后，我会找到比你更爱我的人，然后爱他胜过爱你，我不像你，我离了谁都会活下去，拼尽全力好好活下去。”
  谢不尘晃了晃。
  泪水不争气地溢出眼眶。
  “……你以为说这些，我就会想起以前的事，然后若无其事继续跟你在一起吗？”
  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他背上驮着的包袱，那么沉重，一旦拾起，就没法卸下。
  就算今天不死，他也不会连累她。
  倒不如说，还有点欣慰。
  至少林殊不像他妈妈，至少她会健康茁壮地活下去。
  那样他走得没负担。
  他眼中的光不再摇晃，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林殊的脸抽动了一下。
  脑部的抽痛连着心脏也痛，她无可奈何地笑，藏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绝望。
  冥冥中……
  林殊远远听到一声钟鸣。
  嗡的一声。
  她的灵魂好像某处的另一个灵魂链接，一些话像流水一样倾泻出来。
  “谢不尘，你这个胆小鬼，你不能因为没能阻止你妈的过世，就觉得自己有罪，就不允许自己过得幸福。她有苦衷，也有错误，你有疏忽，但那不是罪，你那时候只是个孩子！”
  ……
  林殊收起来的眼泪又流出来。
  她无比惊讶。
  惊讶自己说的话。
  有些真相，在亲口说出后才会明晰。
  原来谢不尘失去记忆，不只是外部撞击和长久以来萦绕的负罪感作祟，还有他对幸福生活的畏惧。
  他觉得自己没能照顾好母亲。
  潜意识里，也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照顾不好林殊。
  他恨爸爸出轨，恨妈妈扔下他，更恨自己无能，从始至终没能改变任何一出悲剧。
  内心深处。
  他不相信自己能获得平静，也不允许自己获得幸福。
  他在惩罚自己。
  林殊揉了揉眼睛，揉去温热的泪水，新的泪又涌出来。
  “谢不尘，不要再惩罚自己了，学着谅解你妈妈，也谅解当年的那个小孩吧……”
  她的声音哽咽难辨。
  像一首遥远的安魂曲。
  谢不尘黑色的眼睛荡涤出熟悉的清明。
  他一瞬不瞬看着前方。
  神情说不出来的错愕。
  就好像已经记起了一切。
  林殊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不断溢出。
  男人按住额头。
  迷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复杂且悲哀的神情。
  他坐在地上。
  看着她的泪。
  像看一场雨。
  许久许久——
  林殊停止哭泣。
  谢不尘说：“我头疼，想睡一会儿。”
  他自顾自站起身，回房间。
  又倒了两颗安眠药吃下。
  面对跟在身后的林殊，他低声解释，“我一直有睡眠障碍，就算有困意，也得吃两颗才能入睡。”
  他把地上的脏东西扫了。
  铺好另一个房间的床，然后回来铺他的床。
  他摩挲她破损的眼角，低声道晚安。
  ……
  林殊哪里睡得着。
  好吧。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本来空荡荡的地上多了一床被子，被子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谢不尘。
  他像一颗巨大的蚕茧。
  她晃醒他。
  “到床上睡，你不冷吗？”
  冬日的阳光来得晚。
  晒在身上些微的暖。
  谢不尘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然后探出脑袋，紧接着是另一只手。
  像蝴蝶离开茧。
  他一点点爬出来，一点点适应外界的寒冷。
  男生睁开眼。
  第一句话就是：“殊殊，我梦到我妈了。”
  梦里还有外婆。
  他们在花园里，到处花团锦簇，鸟鸣啁啾，他是小时候的样子，围着妈妈和外婆不停疯跑。
  她们满脸温柔。
  他想吃桌上五颜六色的食物。
  外婆不给。
  他哭闹起来。
  妈妈抱起他，亲了亲他的脸。
  她们什么也没说。
  他醒了。
  他站起来抱住她，说完昨夜的梦，就只剩绵长深沉的呼吸。
  她的呼吸也很深沉。
  他们的呼吸交织，如同命运纠缠。
  谢不尘问：“我要是永远想不起来，殊殊，你就永远不理我了么？”
  “……我不知道。”
  她的诚实换来他的笑。
  她问他笑什么。
  谢不尘不说话，只是默默抱着林殊，坠到下巴的泪染湿了女孩的肩膀。
  他很重。
  脑袋压在肩头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