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当然知道,她故意那么喝的。因为第一喝酒的人真心喝得开心,气氛热烈,第二,她求的就是那种醉,那种醺然的滋味,那种轻飘飘的快乐。
  酒这东西好就好在...喝得好的时候,你喜爱这人世,人世也喜爱着你。这话是在苗疆听到的,是杨保婷说的,她那里的酒叫水花酒;她还说,喝得好就等于快要喝醉了。
  那都是快乐的酒,快乐的大酒!
  但这一次不是,这次的酒也不是甜美的水花酒。虽然吧——她打个嗝,闻闻,气味还行——她得承认,扬州琼花露,的确是好酒,实在的好酒。给她个机会,再来一次——也许是一年以后,也许是两年——她会约上好朋友来喝,下酒小菜只要简单菜蔬就好了,喝上两坛,一定会很舒服,一定会......
  像这次这样装作快乐、一路劝酒的舍命陪君子,是不能再来了。不是说她之前没有这么干过,少年意气,她也不是没有和人拼过酒,现在不能了——她摸一摸自己的肚皮,似乎还有酒残留在胃里。为了把人灌醉,先灌自己,然后喝掉七八坛琼花露,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昨日,众人继续在码头和驿站打听消息。然而因为雪怡前日与崆峒派大打出手的事,众人似乎都怕了她们,要么支支吾吾,要么顾左右而言他。除了清凉宫的两位,剩下四人面面相觑,觉得这样不行,不但有可能再打起来,把事情搞砸,而且效率太低。“为今之计,”卢亟道,“不如去对码头看守下手?”
  “码头看守?”是雪怡问。卢亟便说自己和居觐早前观察到这个看守相当于官府自己雇的小吏,从偷听到消息来说可能掌握了码头进出的记录。
  “去偷也罢去骗也罢,也许试试这个人会更有效果。”
  只有卢亟一个人在说着,其它人则沉默不语。现在想想,能听见各自心里的算盘声,唯有她、居觐还有卢亟,连个算盘都没有。
  她们去打听,她们去观察,她们发现这个人最“好”的习惯就是喝酒。他喜欢喝酒,更喜欢别人请他喝酒,最喜欢别人请他在扬州的飞仙楼喝酒。于是,午饭时分,卢天园含笑看着她,其余人等不明所以,也看回来。她皱起眉,卢天园开始说她以前的战绩......
  以前!她笑,六年前认识这位姑姑的时候,那一次喝酒还不算她战绩最彪炳的一次。但那一次是实实在在把对方给喝倒了,卢天园也差不多要倒了,她还有余量,还清醒地把众人送了回去,然后自己再回去。
  先是卢亟去放风,引诱这姓胡的小吏来飞仙楼。结果自然先是被乔装打扮的卢亟以胡诌的事由招待了一顿,间中谈得差不多,招摇的她登场,卢亟以语言相引诱,她也主动邀约,胡某果然上当,加入这边的大酒;卢亟悄然身退,将整个场地和任务都交给她。
  从黄昏喝到半夜,她用尽自己的一切手段。聊天里顺着对方说,灌第一轮;灌得好了,脸红了,就开始划拳,借机灌第二轮;直到对方已经接近变成一个酒酿丸子,还不能罢休,对方毕竟还能走路,而且还撒酒疯——虽然酒品实在不好,但此刻的她极度乐见——便纵容对方胡闹,自己把持着一点残存的理性和坚决的意志,继续灌酒。
  终于,对方醉成一滩烂泥,连路也不能走了,下楼都要人扛。
  卢天园一定是想到六年前的自己,才挖这么大的坑给自己的——白藏躺在床上,一点都不想动,虽然不至于一动就吐,她从来不吐——可今非昔比,坐在胡某身边的自己也快要晕过去了。按理,也不至于。她清楚自己的酒量,这些酒不至于让自己醉到动不了的地步。
  一定是现在的内伤惹的祸。按理有内伤她不该喝,喝也喝不舒服,喝了还会——呃啊!——想到这里,内息随之牵动,果然一阵疼痛,如同四肢百骸要被撕开一样疼。当日的毒药到底是什么?她现在真的开始好奇了。要不是自己当时还有修为在,恐怕早就走火入魔毒发身亡。但这毒药如此性烈不说,效力竟然也如此漫长,似乎全部沉积在体内,一点没有流失,轻易一点酒醉,就能让她之前的运功调理前功尽弃。
  罢了,作为医家之女,她还是应该回去乖乖吃药,自己就能给自己开,自己的方子还能把自己毒死不成?
  所以,那天......她的头又开始疼了,那天她只记得自己依稀看见一个人影上楼来,那是谁来着?之后.......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一个声音说道,“你醒了?”声音的主人拿出火折子,点亮了蜡烛。烛光中她看见了熟悉的面容,她总是在疲倦痛苦地醒来时看见这幅面容。
  “你回来了…”她说,居觐上来扶她坐起,“我喝得实在...后来怎么样了”
  “你...我们看你快喝醉了,就在想怎么办。”居觐一边给她倒水,一边试试水温,“卢亟不能上去,她露过脸了,再三出现怕被发现;清凉宫的两个人也不行,我总不能让长辈来做这种事,就自己上去。本来想好说辞说是你家的婢女,寻你寻了半夜才找到的。还怕你不配配合我,结果一上楼,你就醉倒了。我只好分两次把你和那个小官吏架下来,把那家伙送回去。卢家姑侄趁机跟来,偷偷翻进人家家里,果然到了东西。”
  “找到了东西?”
  “钥匙,账本,还有欠款的记录、收的贿赂,要什么有什么。”
  “那你?”
  “我又把你送回来,然后再过去和她们汇合,确定了只有那账本有价值,按图索骥排查仓库,只发现八个比较有价值。天要亮了,就先回来了。晚上天黑了再去。”
  “天要亮了?”白藏往窗外一看,果然一片红霞。“唉......”
  行吧,这时候能醒,证明醉得也不是非常厉害。
  “你...”居觐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她扭过头去,“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她其实想要起身去吃点什么,宿醉醒来,最好是吃点东西。但如果暂时不决定,就能多享受一下居觐的温柔,她可以多饿一会儿。
  “你呢?你困不困?”
  她用同样的声音和居觐说话,实在是坏透了。
  午夜,月光不时被流云遮住。这是八个可疑仓库里的第五个。要说没月光,是否就不宜做贼,一般来说是的,至少做贼不宜明火执仗。然而白藏可不觉得月光好就一定有什么好处。她睡了一日,醒来双眼依旧不适,以为自己暗中应该是看不大清,谁知道前面四个仓库里不是金镶玉银头面就是夜明珠珊瑚树,不知道是献给哪位王公贵族的,晃得她眼花。要在来点月光,她还不得瞎?
  都是毒药的错,她想,自己在后面压阵,其他人正在从不同方向进入仓库——阁楼的窗子,屋顶的瓦片,松动的门板——她留在后面监视最后被放进去的清凉宫师徒,不要乱来,安安静静悄悄地干。
  简直是奇事之中又奇事,自己就不该说什么“身不由己”的事,天打雷劈现世报。
  白藏正没完没了地腹诽自己,门板悄无声息地动了,像是鬼魂一般漂浮起来。三人进去,藏在门后开锁的是卢亟。白藏瞟一眼这神鼋岛的大小姐,依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何处惹了她。相识不过点头照面,酒没喝过饭没吃过,钱没欠过架没打过,要不是这次走了这么老远,她连卢亟的兵器是什么都还没见过,对付都没对付过,哪儿来的不对付?
  还未想完,居觐发出轻声呼喊,火折子一照,众人往地下一看,那方方正正地痕迹,把破烂的木头地板都压出了印儿。
  错不了。待走出去又细细找一阵,果然发现车辙与马蹄。那马蹄印比常见驽马要大些,数来数去,只有三匹,可见是正经高头大马。见此情景,雪怡再不能等,提气运功跟着车辙马蹄追去,众人功力皆不及她,拦是拦不住,只能跟着去。
  众人且寻迹飞奔,且停下分析,竟然一夜不歇,甚至翻越城墙矮处,追到了城郊。然而越是走远,痕迹越是浅薄模糊,终于东都城外八里某处荒地上,众人谁也看不清了。
  白藏内伤未愈,一路跟着跑已经非常费劲儿,现在刚停下休息喘气,突然就听见雪怡一声喊,“什么人!”萨杰顺势就把刀拔了出来,连居觐都把手按在了剑上。
  旁边郁郁葱葱的树林里,黑暗中缓缓显出一个骑马的人形。白藏努力看去,发现是个魁梧的男子,一头长发束在脑后,骑着一匹枣红马。流云划过月亮,刹那的月光下,她看清了对方的面容——熟悉的高鼻深目,以及不用看清也知道的重枣面皮。
  走江湖,还是朋友多最好。
  “跟我走。”听完白藏简单的解释,碧野下了马,取下自己的大刀,然后呼哨一声,马匹便自己回了树林里,而他带着众人沿着痕迹出发。居觐不解,只知道刚才白藏说此人是天山派的大弟子碧野,是她的朋友,西域人士,长于弓马,沿着蹄印找猎物更是家常便饭。说完也不等清凉宫的师徒说个好歹,碧野带上大家就走。这也看得见?居觐想,她已几乎看不清了。此人竟然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