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幻想的悲剧里从来没有这一段。意外死亡只属于她自己,属于自己在乘坐狂野的出租车穿梭于城市、或者于大雨中飞奔于视野模糊的高速公路时,那些时候她会无端地想起如果现在出车祸,自己大概不会幸存——比如说翻车或者迎面撞或者从左边右边突然飞来的失控的超速车辆——如果死了,也算英年早逝,那临死的走马灯里自己会想到对谁的亏欠和执念还有想说却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她总是在想到父母之后想到周瑾。就像在想象自己重病不治的时候会想给谁留下遗言,想要和谁再见一面,总是会想到周瑾。总是想要再见周瑾一面,不惜以死亡作为要挟,或者邀请,要约,随便什么吧,反正要见周瑾。
  所有留在世上的牵挂中总是有周瑾。周瑾是线头的那一端。
  因为死亡而分离应该是她放开手,不应该是周瑾。
  逝世,病故,意外身亡,英年早逝,一切一切的华丽词汇回避隐语,被拨开之后血淋淋的冷冰冰的不就是那个死字?不就是周瑾死了这个现实?
  山崩了,天塌了,轰隆一声瞬间由白天变成黑夜。
  烟灰落在桌面上,她发现自己的衣领都湿了。
  一会儿老沈回来看见她这样子,会问出了什么事,用真诚的关切语调。她就可以请假了,说,说……
  说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人。不,不是父母,不是亲人。但是……
  是必须要去见一见的人。必须,必须必须。
  就是被开除也要去。
  线头的那一端松开了,断了,掉下来了,她要去目送这只风筝飞走。
  原以为这风筝是自己,原以为自己才是周瑾心里的隐藏起来让主人都不知道的不系之舟,原以为是自己被放逐到了外太空,漂浮在近地轨道只靠一根绳子和休斯敦联系着。谁能想到是这样。
  当时是我先说的再见,对你说的,虽然你没听见。你从来都没听见。
  她把烟碾灭,用抽纸擦了擦眼睛,不太管用,又用袖子擦了擦脸,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是失去了至宝的孩子。
  我原想着会是我一个人终老,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刚才的梦境里有你、然而觉得哀伤,醒来又继续生活,就如此过了一辈子。也许遇到什么人,有也足够美好的一生,却也始终怀着对你的眷恋,因为觉得不会有结果、也早早放弃了执迷、也没有那么多的故事不会放不下,所以觉得一切都能被治愈,所以可以这样过一辈子——过一辈子,相思付流水,悲欢喜乐散于流年,过了一辈子。
  一切都能被治愈,等到伤疤都找不到了,时间只将好的回忆留下来了,与你重逢我再也不会觉得伤感只会觉得惆怅了,我有我的满足了,你也满足的,像你一直以来的那样:直到那时,我再去送别你,我可以笑的。
  现在我去送你,我只能哭泣。
  走进殡仪馆我就会哭了,还没找到你我就只会哭了,我跪在那里起不来,我趴在你的冰棺上哭,人们会问我是谁,发生了什么,我却什么都不能说。我不能解释我和你的关联,说不清楚我的心意,那蛛丝一般的关联本就微不可见,现在断了。彻底断了。
  也许你也不希望那样。
  所以我只能一直流泪,悄无声息,为了不出声忍得胸口疼就像现在这样。然后告别,然后一直回头,然后离开。
  然后我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我曾想和你一道散步的那条河边,面对着北风来临的时候会封冻的河面,哀嚎,痛哭,怀念说了好几次却最终没有实现的那句“保重”。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打开了手机,找到一张屡次换手机都一直保留不曾删除的周瑾的背影。
  在我的眼泪里,你能明白我的心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曾说了多少次,终归,你的那艘小船,还是渡到了冥河的那头,徒留我一人,自己埋葬自己的心。
  那张背影里,周瑾穿着一件藏蓝色的风衣,认真地听着台上的演讲。
  我一路都输给你,一直输,因为我喜欢,因为这样使得我觉得自己一直在赢,因为我觉得我可以在最后胜利,胜利于我们都老了,或者胜利于我的病床前,就算是你的病床前,我也打了一个平局,不是现在这样,我最终还是输了。
  要是我赢了,至少你会告诉我,你是否明白了。哪怕你骗我呢?现在,我再也不会知道了。再也不会了。离别你时我说后会有期,心里不知何年何月,可我怎么都没有想过,等待我的是……
  听见遥远的脚步声,她抬起头,努力眨了眨眼,用袖子拼命擦脸,徒劳地追求体面整洁。可眼泪不受控制,越擦,被打湿的面积越大。
  罢了,为了周瑾,她还要什么脸面呢?她对自己笑起来,眼前一片朦胧,朦胧中四个字浮上脑海,
  死别无期。
  第18章 一千公里外的玫瑰
  五点半,还有半个小时下班。你坐在电脑面前,其实什么也没看。手握着鼠标,也什么都没点击。没有新闻,没有收市后股评,没有桌面游戏,没有新的邮件,没有微信群里的工作通知或朋友聊天,什么都没有。也许别人都在路上吧,你这么想,经过度日如年的半个小时后,你也会加入晚高峰。
  回家是一个高峰,不回家去别的地方也是一个高峰,大家都要在路上走,在路上走的时候最符合“芸芸众生”这四个字。
  你拿起工作计划本——算是一个好习惯,虽然用的是废纸——检视今天的工作任务是否都完成了。七件事七条杠,很好,然后你打开那支黑色外壳的凌美,蓝色的笔迹开始安排明天的工作。人说每天花三十分钟安排第二天的工作可以大大提升效率。你觉得自己只需要十分钟,有时候只要五分钟。你想这或许证明了自己工作内容非常细致,只是一个小小的螺丝钉,是不够重要的一环,并没有太多的考量。
  安排完明天的七件事,五点三十七,时间很慢。你打开抽屉吃了一块饼干——大不了回家少吃点,是不是?饿着肚子下班只会让回家之路更加漫长。对面的同事已经在玩手机,你点开视频网站,没什么想看的。也许对面同事的手机上也没有什么他想看的,你想,不知道为什么上班时间这么长,经常弄得接近下班时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想不出来,临死恐怕都没有此刻空虚。
  你点开了一个猫头鹰的视频,心里却想着:也许临死的时候才是最充实的,人生中其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像此刻一样,有所想,又无所想,多少有些无所事事。
  手机震动。
  七点半,你坐在港式打边炉的火锅店,对面坐着你的好朋友——最好最好的那两个之一——和她的女友。对面是两个人,你是一个。即便朋友会开玩笑说“我介意你们两个享受同一样吃的却不和我分享”,仿佛真的有某种避嫌的需要,但你心里非常清楚,你爱你的朋友多过对她任何可能伴侣的喜欢。这么多年,你们其实各自都有情路不顺之处,但现在她找到了她爱她的、与她合拍的人,你也从心底为她高兴。
  “我就说,这家伙一个月不找我出来玩,一定是有女朋友了!”你说。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女孩的存在。
  她们很合适,你看得出来,你也没多羡慕,知道自己羡慕不来。因为这清楚明了的知道,所以把朋友吃得飞醋完全当做玩笑。茶壶自有茶壶盖。
  你从锅里夹起一块鸡肉,而女孩为朋友夹起朋友最喜欢的对虾。
  你默默想,或许我连茶壶都不是。
  于是你讲了很多笑话,和朋友没完没了地斗嘴,没有旁人的时候你们两个反而相处平静,虽然依然互损。朋友之间最真挚的爱原来有不同的表现方式,你们沉迷其中,自然而然,无所察觉。
  斗着斗着,又回到情侣之间了。你望着她们俩,跟着笑,不时主持不存在的公道。脑海里同步放映起往日画面的电影——走在街头的你和朋友,朋友一直对你倾诉最近遭遇的痛苦。你好像记得那位让朋友很痛苦的女生是学钢琴的,还想开钢琴教室,然后又干了什么来着?反正记得很清楚的是霓虹灯光下朋友那张哀伤的脸。从小一块儿长大,朋友绝大部分是个快乐的人,也是内向的人,即便大大咧咧喜欢玩笑,但并不爱表露自己的悲伤。好像只对包括你在内的很少的几个人表达。所以你很看重她的伤悲,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忍不住了,才对你说。
  女孩离席去厕所,朋友开始和你说房子,说两个人搬出来一起住,你们一道点起烟。
  你和她说着房子,说着交房日期。等到女孩回来,一道说起朋友前阵子看家具家电的好笑情态——“明明还有两年交房!”朋友自己说。三个人都笑起来。
  结账离开时,你走在最后一个。店里很亮,外面很暗。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你想起你自己的那些回忆。朋友们说我的那个和那个,你都知道那是哪个某某,因为记忆力好,对朋友说给你听的那些故事也记得很清楚;而当朋友说起你的哪个和哪个的时候,你知道,朋友们也知道,他们对于那个和那个知之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