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们总是这样,看着不同的地方,实际上想着同一件事。
  林禹拉严窗帘,走去洗澡。热水从头顶浇下,闭着眼她忽然又开始想,毕戈还在那里站着吗?又抽了一支烟吗?毕戈在想什么?想着想着,知道没有答案,可就是因为这没有答案所以喜欢想,所以觉得安全可靠。如果毕戈来到靠近的地方,比如说像上次,比如说如果来到了外面的房间里,坐在沙发上——总是洁癖不肯穿着在外面穿的衣服坐床上——她反而会觉得不安全,觉得紧张。毕戈当然不会吃了她,绝对不会,任何意义上的“吃”都不可能,可她就是需要毕戈在一定的安全距离中。
  安全距离。
  可是不安全又能怎么样?
  上一次,是毕戈到她的城市。她照例请毕戈吃饭,借口总是往日毕戈待她太好,毕戈也总是答“好啊”。那时候她也想过,毕戈是不是在算计她。她知道毕戈不会算计她什么大事,也不会是什么龌龊的事,毕戈只会算计些危险的事。
  毕戈就要她欠她。为了这种欠,毕戈会一直投入,一直对她好。
  自己不也甘之如饴?她笑自己。
  她请毕戈吃火锅,毕戈笑自己是舍命陪君子,她本来想牙尖嘴利地说一句“到底是谁陪谁”,但更怕这牙尖嘴利底下的温柔,于是问为什么。毕戈说自己肠胃不适。这时候她又该笑骂毕戈早不说,可是到嘴边,只说出一堆不适用的换馆子、吃微辣的建议来。毕戈笑着说无所谓,只是要了一碗水用来涮。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她觉得那天晚上对毕戈有亏欠。哪怕心底还是会嘲笑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关系,她还是在第二天晚上,稍加越界,攻守调换,在和毕戈散步江滨的时候,在无人之处,转过身吻了毕戈。
  毕戈也许只惊讶了三分之一秒,接着就投入,就回应,就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腰。
  毕戈多乖啊。分开的时候,她听见毕戈轻轻的喘息,像一只委屈的小猫。然后小猫问,往下,我们怎么办?
  也许那时候她的思维穿越了亿万光年的宇宙,看尽了银河与黑洞;也许没有,只是在原地打了个转,跳了一曲孤独的华尔兹并且觉得这样就可以跳成芭蕾、显然很好:总之,她说,
  我们就在这里停下。
  毕戈又只暂停了三分之一秒,然后抬高下巴,吻她的右眼,轻轻说好。
  她自以为伤了毕戈的心,继而觉得也未必,如果能选择这样的路多少也该有所准备,她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结果今天看见毕戈抽烟的样子,想起今天毕戈的神态,不由自主地在里面寻找一丝一毫失落的神色。虽然说都是成年人,失落应该是自己去躲起来治疗的情绪,别人不见得非要去照顾,自己和她非亲非故——
  真的吗?
  她跟毕戈说咱们哪里都不要去,毕戈果然哪里都不去,一切维持原状。维持非亲非故,不能失去。彼此之间粘结的蛛丝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粘上去的。
  都不再是小孩子了,应该很清楚蛛丝就是蛛丝。
  清醒的时候她会对自己这么说。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毕戈很像,她们都能在最迫近的时候保持相当的清醒,又能在不那么迫近的时候默契的跳探戈。
  探戈。
  毕戈待她好,她也回报毕戈以自己能给的所有,比给别人的稍稍多一些,因为毕戈不求回报。哪怕是自己说了那样的话,说完还又亲了毕戈一下,还是不求回报。曾经她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毕戈是在消遣。
  那就消遣吧,她也消遣。一个认真的消遣,持久的消遣,张国荣唱的《午后红茶》,齐秦说的“已经胜过许多夫妻”——是夫妻还是情侣还是伴侣来着?
  走出浴室,穿好浴袍,对着镜子擦头发。
  难怪恐怖片爱利用镜子当道具,镜子使人很容易地发现本我自我超我这回事。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的超我已经不存在了,企图心变小,不需要降低皮质醇的药物就已经很“佛系”,不想要那么多,现在的就很好。
  可是时间往前走啊,这才是残酷。人能发挥出的残酷只存在于人构建的“社会”里,在自然的残酷中人的残酷什么都不是,在时间的残酷里自然也什么都不是。
  像大峡谷。
  毕戈和她变熟络的起点就是聊天说到大峡谷的时候。那之后,又过了很久,经历了许多事情,行业的洗牌,人的流散,原有的工作关系消失,私交却剩下来,从蛛丝成为锁链,毕戈和她说,总有一天,咱们会一起回去看看的。
  总有一天。她说。
  到时候大峡谷一定依旧,我们倒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毕戈笑着说。她也笑,自嘲那时候都不知道多老了。毕戈顺势哄她,说即便那样,也会是美人,岁月不败。
  想到这里笑起来,然后摇摇头,把毛巾挂好,关灯。
  毕戈哄她的时候,总是说些地久天长的话,好像真的不会变一样。毕戈和她聊天的时候,又很爱说那些经历世事变迁的人事物,不论刨出来最后剩下的是金子还是残骸。其实毕戈什么都明白,对吧?基于理性付出的感性,归根结底,还是理性的。
  理性的,你又何必站在楼下抽烟呢?
  她不喜欢烟味,但毕戈抽的那款气味很淡,又是爆珠,带点薄荷味,她竟然不反感。毕戈以前还问一句“would you mind”,后来也放松,也绅士地总是走在她的下风向。她渐渐喜欢看毕戈叼着通体白色的香烟的样子,不得不说,就差牛仔的衣服和一匹马,毕戈就跟一个西部牛仔一样了。
  听说还有这样的牛仔,毕戈说。
  是吗?
  放——啊不,牧牛的。
  哦?
  她在笑着,当时喝了点酒。牛仔们不都是抽万宝路的吗?
  毕戈笑着睨她一眼,被广告荼毒太深了吧你,那时候的牛仔抽雪茄,嚼烟草。
  如果是平常、是清醒的时候,她应该就“嚼烟草”这一点和毕戈聊下去,也许引出享受烟叶的化学原理,也许引出对于类似的槟榔产业的谴责。但她没有,她醉蒙蒙的眼睛望着烟雾那头的毕戈,问,那你抽雪茄吗?
  抽啊。毕戈笑了。就是那种地方不适合带你去。
  为什么?
  如果她真的清醒,她应该不说那显然不理智所以近于娇嗔的后半句。
  难道是因为有漂亮姑娘?
  不不不,因为那些地方烟雾太呛人了,我怕你受不了。
  如果毕戈清醒也不应该补充后面那句话,或者,说了就是证明有别的企图。
  我舍不得。
  是啊,毕戈一直有企图。只是那企图不是坏的。如果是坏的,她应该一直这样,或者一直不这样,直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入罗网。可竟然企图都不是坏的,就不能说是毕戈的罗网,至少,不光是毕戈的。是她们一起织的。
  多好笑,像一对儿雌性蜘蛛,竟然在一起织网。真有这样的事应该是什么抚育后代的协作关系,简直有一种农耕时代的安稳美好,而不是像她们现在这样。
  这样任由时间滔滔流去,实际上什么都没做也哪里都去不了的状态。
  在床边坐下,拿起手机,看了看没有公务,就顺势躺下,心不在焉地刷微博。有人分手,有人官宣,有人生子,有人出轨。也有人闹事,撒泼,跪地磕头,进局子。她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只感觉一阵腰酸——这么多年了,痛经和腰酸都没有消失,大姨妈可谓古板守旧的旧式女人。
  腰酸吗?给你揉揉。走出餐馆站在路边打车的时候,毕戈说,很自然地把手伸过来。
  她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清晨醒来,枕头上的另一个脑袋是毕戈,前一个晚上会多美好——而且每次都是这么想的,每次都是先想到一起醒来的清晨,再想到一起度过的午夜。好像毕戈不是灰姑娘,也不是那些一夜情对象,她林禹更不是王子。
  毕戈才是王子她才是灰姑娘吧……哦不,不。
  所以,毕戈对自己的好才是珍贵的,才是令人上瘾的,才是会让自己偶尔患得患失地去想,毕戈对自己就没有现在这么好了该怎么办的。
  所以就选择一直保持现在这样?一直这样就会一直这样好?
  都不再是小孩子了,应该很清楚这种美好幻想都是假的,只有变化永不变。再说了,毕戈对自己这样好,又能怎么样?又能去哪里?
  这就像毕戈的烟。她仰面躺在床上,任由半湿的头发散开。毕戈说,是薄荷烟,抽久了已经不能回去抽一般的香烟了,最多抽雪茄。而且抽薄荷烟的时候经常是抽空烟。清凉但有毒的烟雾在嘴里过了一遍,又从鼻孔呼出。
  薄荷烟不算是真的烟,我想。是假的,很多老烟枪都这么说。他们讨厌这种烟。
  那你还抽?她听见自己笑着说,既然是假的,戒了不是更好?
  毕戈手里依然夹着一支烟,我没有生理上的烟瘾,有时候因为工作原因,十天半个月不抽一根烟也没问题,但是一旦回到可以抽烟的情境里,第一支也许会轻微醉烟,第二支就不会了,第二支会回到之前那么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