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噢,《航向拜占庭》,叶芝。当年她们甚至还为到底是叶芝好听还是叶慈好听争吵过,当然没有人喜欢耶茨。那时候的戴然说,还是汉语美丽,英语乍一看就缺乏诗意,所谓诗意的英语和平凡的英语几乎没有区别,但是汉语有,而且显著。
  她不好说她怎么想,因为她没怎么想,也许当时有,现在彻底没了。
  “这么一想,也许见得最多的是报关单?哈哈哈。”戴然说。
  “那也挺好的,安安静静。”她说。
  “静流水深啊。”
  很多人试图解释静流水深的含义,实际上那就是一种画面、一种现实,可以有很多解读,不需要固执于某一种解读,没有固定的解读,你的心境会自然赋予这种现实各种各样的解读,你的心境才是解码器,你不要固执地去寻找某一个答案。曾经她这样对戴然说过。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因之鼓起。“这些年...你幸福吗?”
  这样对待戴然也许不好,甚至不道德。但她要先下手为强,必须要。她要赶在戴然继续沿着熟悉的路径、占据着此时此刻的道德高地向自己步步紧逼之前,先问出这个问题。不要让戴然问自己是否幸福,她不想回答,她害怕叫戴然知道自己现在的庸常——多奇怪啊,之前根本不觉得,直到现在见到戴然她才觉得这是庸常。静流水深她躺在水底,脚上用铁索捆了石头,沉在水底久而久之不觉得水在身边水在流动了。
  幸福快乐的家庭生活,水电煤气食品教育,安全的洁净的可支付的高档的,一天一天过得无知无觉,两夫妇伺候完孩子就不再有多余的精力做别的事情,躺在床上开着床头灯一直玩手机。一直一直在生活中发生的让一切在轨道上、或者本身就是轨道的是一切重复的可预见的事情,是这些事情让她安心,也是这些事情让她厌烦,最后还是这些事情让她失去对水体的实感。
  人是可以在水下生活的,只要来得及长出鳃来。
  戴然听到她这谬论——如果是当初的戴然的话——就一定会说,那是退化。如果人类真是从水里来的,那就是退化。
  如果换成当初的自己,说出这种比喻的时候自己也不相信。甚至没有勇气对戴然说出来。但是现在她不但有勇气说,还能捍卫这种观点——谁说肺就一定比鳃高级?难道不是适应性优先的?为什么我们要以人类的观点来看待生物的自然的事?
  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社会则是异化的那个部分。
  这话当然也是戴然说的,戴然会认同的,如果真的说出来的话。
  她们所有的争吵都是如此,是个死结。她们为了建造两个人共同期望的生活走到一起,建造她与她的空中阁楼,结果不断修改的设计图南辕北辙。她们不是败给理想,不是败给现实,不是败给开门七件事——至少,不是她,她不知道戴然是否后来失败了——七件事不难,难得是如何面对终将庸俗的世界与日常。她们不可能每年变换一个城市生活,永远追求新鲜;她们不可能因为觉得无意义就放弃一份工作转而追求意义而不是钱甚至不是二者的调和;这些戴然都认可,戴然能够面对粗糙的现实,但她一定要向另一面去挣扎,就像她最喜欢引用的里根的演讲,“挣脱粗糙的大地的束缚,去摸上帝的脸。”戴然要挣脱现实的束缚去摸梦幻的脸吗?
  啊,她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原来你已经把那些都归于梦幻了。
  戴然不会接受一段平庸的婚姻,不会接受爱情终于归于平静再也没有一点火花,情感的力量都留给了孩子,伴侣之间熟悉得连争吵都失去价值——至少她们当初还没走到这一步——她不会接受自己以轻缓的步伐在漫长岁月中不可阻挡地走到可预计的生命终点。一切平坦地铺开,一目了然如同美国中部的大平原,地平线不但看得见还走得到,这是一切皆有答案的生活。
  戴然不能接受这一切,绝对不能。戴然要寻找不确定性,要不断向上去攀爬,不断寻找一样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东西,在幽暗的森林里寻找黑色的幽灵。她要做那些即便不符合现实价值但符合自己的理想价值的事,反之则拒绝,她要凭一己之力推着拉着自己这架航天飞机飞向拜占庭,飞向火星,飞向太阳,飞向银河系。
  一旦脱离凡尘,她就绝不再用,任何凡尘里的事物组成她的生活。她将打造一座比金子还要珍贵还要美好还要坚不可摧的身体,在不能说是天国更不算是地狱但或许是俗世的边疆、她心目中的乐园的地方,将自以为已经看穿的“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情”,唱给昏昏欲睡的人们听{1}。
  原来自己还能背得下来《航向拜占庭》。
  她从来没有否认过戴然的理想主义。她舍不得,她不忍心,直到如今。
  理想主义不是不可以,但理想主义一直飘着就会变成梦想主义。梦想也不是不可以,但一直用手举着气球,既不能欺骗自己就能飞到太阳上去,手也会酸,气球甚至也会漏气。
  “这些年?”戴然看了看她,挑着眉毛似笑非笑,“还可以吧。我尝试了,但不太成功。”
  噢。她在心里叹气,然后想说自己其实不该问,但是......
  “所以我才想见见你。”
  戴然说。她猛地移过视线,像是为了见证凶嫌的相貌一样看着戴然,一边还担心自己的视线是否过于悚然:“为什么?”
  “人到这种时候,总是想回忆。在回忆里走来走去,终归会觉得有些地方是个分岔,于是想在分岔那里找找,或者至少回去看看,看看是什么促使自己那样选择。”
  病床上那个人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回忆,她想,更像是指控。当然了戴然有资格指控她,就算戴然不指控自己也会指控自己,只是不去自首。
  “那你找到了吗?”
  空气变得很凉,周围没有别的声音,似乎同病房的其他病人也在无声无息地熟睡。时间已经静静地停止流淌。
  戴然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别人知道。别人可以有很多答案,但是我没有。我不知道。他们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是值得的,是应该的。谁知道是不是只是因为现在回头去看所以值得呢?我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这也许也是一种获得。至少我知道什么是‘我不想要’,什么东西是‘我不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是‘不值得’。”
  戴然没有看她,看着被子,或许还看着被子底下的双腿。她想知道那双腿是什么样子。是否还修长,是否还强健,是否还白皙,是否还有美好的弧度。
  “是啊,值得。我们都选了我们觉得值得的事情。”她说,眼神落在戴然输着液的手上。
  戴然选择了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反复确认着“否”;而她离开她们的渡口之后,回头,再找,找到了“是”。从此哪怕戴然与她经过的是同一条河流,都不曾逆流而上,她们也再也遇不到彼此。
  选择“是”和选择“否”一样吗?能不能说这都只是选择而已?是一个选择与另一个选择,即便长得不一样,也依然都是选择。选择一个不比选择另一个来的高尚或卑贱,只是选择而已。
  我们只选择自己认为值得的那条路。你在路口看见的也许是凌乱的足迹甚至血迹,闻到了血腥味,因而判断出“否”,而我却看见了蜂蜜闻见了蜜糖,我得到了“是”——也不能说就是蜜糖也许只是麦子的清香——在这世界上值得我们去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什么是“值得”,是这个概念在区分我们,远比肤色种族语言区分得彻底、彻底得不可弥合。戴然想必认为这也不值得那也不值得,一定要最好的,但自己不是;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值得,这个也值得,那个也值得,大千世界,什么都可以确认。
  因为什么都可以确认所以本质上是一种否认,得过且过的无赖是吗?而什么都要检视然后否认的人实际上一直在郑重地对待确认的权力和对象。她明白,她承认是这样,她不为自己辩解这一点、否认戴然的这一点,她只是选择了别的,选择了自己的值得。
  顺流而下到某一个位置,某一个时刻,照戴然可能会有的说法,有一些人是心性、心力有限的,他们不会再搏斗,甚至不会再划桨。并非因为放弃,她想,那不是放弃,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河流还很长,旅程还很长,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抵达终点,他们要保留力气。这些力气是与生俱来的珍贵的东西,有配额的东西,有人用来勇敢搏斗波涛汹涌,有人用来睁着眼面对细水长流。
  也许你去追了,而我没有。我想用我仅有的这些去面对我必然的漫长。虽然想想,眨眼十余年,也许下一个眨眼就是几十年,再眨一下,我们就会在那边重逢。
  我害怕烟花散去之后的“夜色无垠”,也许这得怪你,你给我描述得清晰详细了,栩栩如生,使我更加害怕。我不能面对那么美丽那么好的东西,我不想我的余生都用来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