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时安静。
  “Linda。”他转向她,而她看见了站在那里的一排人的惊讶表情——按理,还应该有一个上报往下的安排的打算,然而——“下午你出发去一趟基站。排查所有的可能的线索,我们第一步还是争取直接找到那个包装箱。反正它在木星的环境下还可以保存十年不被毁坏,能找到它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去找那四个逃亡者,那是大海捞针。如果你无法通过排查找到,那就精准搜集这四个人的信息和线索,看看他们可能乘坐哪一艘船。接着循线追查就是。我想你一定比他们快。”
  她听着,点头,余光看见那群人的眼睛里都是极度的不满。单独的个体快过一个整体,这近乎一种侮辱。更何况还非我族类。
  22世纪即将走完,太阳未曾毁灭,所以旧的事情还都存在。
  “该你们做的,一样也不许少。”他转过去对着站着的那排男女说道,“事情可大可小,找到了就是小,泄密了、永远地丢了,就是大。你们都明白。我,以及,我们所有人,最不想看到的是泄密,被其他人领先。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这个道理我想你们是懂的,但是那四个逃亡者懂不懂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不要那个结果。”
  回去的飞行器上,她问他:“准备告诉其余的人吗?”
  “当然。”他似乎略微放松了一点。
  “那样或许也不安全。”
  男子笑了笑,“不,一定安全。你放心。妈妈的那种怀疑是行不通的。更何况他们有知情的权利。你也知道,这是古代智慧,传统做法。”她没说什么,毕竟没有资格。有的事情在半空中不存在,只在山上存在,在地面上可能也不存在。神的行事规则。
  “需要什么,你就自己去准备。你就代表了我。”他说。
  “好的。”
  “谢谢。”
  她只能点头。显得顺从,安静,正如一开始被要求的那样。
  下午她登上飞船的时候,飞行员眼中的她,则是高傲的冷酷的,眼神像刀子一样。
  陈蕴第二天来上班了。她热爱医学,热爱脑科学,热爱了解大脑,人类花费一百多年将对大脑的了解从0.02%提升到75%之后,她想完成那剩下的25%。但她不太喜欢自己的病人,尤其是从社会角度。她会治好他们,这毫无疑问,她能保持绝对的医者仁心去救治,不做审判。这也不妨碍她讨厌每一个因为放纵而坏掉的大脑的主人{5}。
  这个时代,所有的器官都可以人造——你要是想,换一套化纤或钢材乃至石墨烯材料的皮肤也不是不可以——除了大脑。没有可用的人造生物大脑,也没有足够复杂精密的人造机械大脑,脑子是独一无二的。相对应的,因为医疗的进步,有太多的有害药品已经不再有害——不能不说是一种嘲讽式的进步——“禁”这个字眼越来越少见,但有一些依然是禁止使用的:对脑子有严重伤害的那些。陈蕴上学的时候,这样的药物有200种。现在随着技术进步,缩减到110种。陈蕴自己反对这种做法,她一直试图联合其他四名大区专家重新恢复这个名录。这么做虽然无法直接阻止这些药品被人接触到,但可以警示医生。
  她想也知道,那其余四个大区专家里,至少有两个会对她说,陈蕴,这是无用功。“这不是药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有害药剂对大脑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即便有对应药品可以缓解——听上去简直像个无尽头的循环。伤害一旦达到一定的程度,大脑轻则开始病变老化,重则当场因为每个人的脑内芯片无法承受大脑的剧烈活动而烧毁,同时把大脑也毁掉。讽刺的是,不可逆性反而导致许多人在太平年月开始寻求极限的刺激。他们将数种药物混合使用,达到前所未有的极限兴奋,又能阻止大脑被烧毁。这一配方非常危险,如果配比适当,不会引致死亡,也不致于对大脑造成严重伤害。但救命剂量与致死剂量的差距只在微克之间,难以把握。
  越危险越刺激人越想尝试,出的事越多。陈蕴所收治的大量病人都是这样的患者。每个这样的病人都要开颅。一百多年前开颅,各种风险都有,失忆失明、视野缺损、失语偏瘫、性格大变、智商降低、精神障碍、再惨一点就变成植物人或者死了。一百多年后再也不会了,因为机械臂已经非常精准。如果机械臂都不够精准,陈蕴自信自己最精准。
  从第一次上手术台到今天,她的成功率是100%。每个病人都愿意被陈教授开脑壳,并不知道陈教授本人每次看着他们的脑子都是一脸嫌恶。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了什么样的刺激才会把自己的脑子祸害成这样子?到底给自己打了什么鬼东西?为什么有人可以把自己的大脑祸害成黄绿色?还有人自己给自己颅内增压的,陈蕴怎么都想不通这样做的快感在哪里。有的同事说笑道,院长你别想了,想也想不出来,只能亲自试一试。
  那样我宁愿死。陈蕴冷漠地说道。
  她印象最深的案例是年初接诊的一个病患,打开来时脑子散发着怪味,按照之间扫描的结果看到的是黑质{6}那里有问题,取出来一看,哪儿还有黑质?烂了,全烂了。像是腐坏的羊奶酪。本来就发霉,现在更腐烂。
  走出手术室,她告诉家属,切了。家属问,这人以后会变成啥样?“无有快乐悲伤,大彻大悟。”
  我宁愿死,我也不会去做这些事情。我只是个人类而已,信任自己手臂的肌肉超过信任机械臂。如果追求刺激到坏了脑子是正常,那我就是个异常的反常的叛逆的人,这样最好。
  今天是她亲自带队查房的日子。她只用去看重点关照对象——一旦说这个病患绝对治得好完全没问题,那她就不管了——九点开始,十二点结束。吃完饭一点正在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一个白质受损突然就精神分裂的病人的治疗方案,秘书的通讯突然进来了。
  “院长,人造人工厂那边的禹总监找您。”
  “找我?”她放下咖啡杯,“接进来。”
  “院长,禹总监在咱们停机坪上了。”
  陈蕴眉头一皱,“带她进来。”
  禹品今天穿了一套全新款的连体衣,蓝色为主,荧光镶边,随意变色,无缝合并且可以感应外界温度保持内部永远的23°C——或者主人想要的其他温度,比如如果穿衣人的脑内芯片处理系统装配了健康调温系统,那么这件连体衣可以按照芯片的要求(或者说是辅助AI的要求)动态调温。即便具有一切超高科技,这衣服本身看上去就像一百多年前曾经流行过的、接近两百年前的所谓“工人阶级”上班穿的工装。
  禹品知道陈蕴不是很喜欢这种科技“过多”的衣服,因此在飞行器上的时候这衣服还是试飞手的状态,一下来她就把它换成了工装状态:对,还能随时换造型。
  禹品还知道陈蕴其实不太喜欢她上班的时候穿这种万能的衣服,因为这是一种很随便的态度。但反正今天已经是不得不来说陈蕴彻底反感的话了,细枝末节已经不能让事情更坏了——她只能寄望于细枝末节可以做个缓冲。
  却不知道自己长直发加变色工装的造型利落得几乎引人嫉妒。
  “陈院长好。”她进入陈蕴位于顶楼的办公室,径直走去和陈蕴握手。陈蕴礼貌地冷漠着,握手,点头,话都不想说。也不请她坐下,只有忠实的悬浮电臂把她轻轻扶上一直在地板里隐藏、现在正缓缓伸出来的椅子上。
  “啊,这地方——”禹品一边四下打量,一边接过另一个悬浮电臂送来的咖啡。“上一次我来你们医院,还在和你玩笑,说什么时候你会搬进这间办公室。”
  “你一走,我就搬进来了。”陈蕴总有把普通寻常的事情说得像是讽刺的能力。
  “哦,那也挺快的。”禹品也不好说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偷偷地关注陈蕴。“之前那个院长,实在是个白痴。”她快速瞥一眼陈蕴,陈蕴不为所动,也没看她。
  “像你这样的专家来指掌医院,才是对的。这也算是BC这两年的进步吧。”
  “有什么事,请你快说。”陈蕴冷冷道。
  “还能有什么?自然是那天和你说的事。”
  她眼见陈蕴挑了挑眉毛。
  “所以具体是什么任务?”
  在短短的半秒之间,她还是选择那个比较保险的说法。
  “我们需要你为我们设计一个全机械化的、能够最大程度地模拟人脑的,人造大脑。”
  沉默。
  “为什么?”
  禹品真是恨自己的策略。
  “因为现阶段的不够用。”
  陈蕴冷笑一声:“你们现在的主要产品,也无非是轻工重工的工人,服务业的服务人员,要那么好的脑子干什么,嗯?”
  禹品一时哑口无言。
  “不过,不管你的原因是什么,我不会配合你的。禹品,这一点你很清楚。”
  陈蕴望着她的眼睛,她无法躲开——既因为喜欢,也因为此刻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