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不,我没什么,走吧,我带你去纽约。我不是说过,要带你去纽约的吗?”说着,她握住裴清璋的手。
  我带你去,我永远不放开。
  “好。”
  2月6号就过年了,丁雅立趁着天气好,出来逛花墟。粤港风气比老家那边更喜欢新年买花,甚合她意,所以每年都是她负责这项新年准备活动。她给父母买,也给自己的小公寓买。
  父母到香港之后各自生了一场病,都唠叨说自己活不长了,结果好了之后越发健康,看上去还有的活,奔一百岁不是问题。只是老小老小,越来越像小孩子,有一天当着侄子们的面,她逗两位老人,是不是到了新年,还要孙子们给你们发红包啊?
  两位老人是连忙说不要,侄子们是立刻响应说好,这群小子,个个都在香港或者南洋发了财。
  她从人潮中挤出来,在一家花店前停下,桃花,剑兰,水仙,牡丹——这家做得不太好看,枝枝蔓蔓。她的粤语说得又不太灵光,要是和多为香港本地人的店主沟通她想要人家怎么修剪,那今天就别想去订萝卜糕了,还是得换一家。
  天晓得父母怎么突然开始喜欢吃萝卜糕,那有什么特殊的?也不是老家风味,过年还非要和平头百姓抢着吃,又不敢告诉大哥大嫂,只让她出来买。
  她怀念过去吗?也怀念。在从登船离开上海到现在,一路找房子买房子,照顾父母之余还开了间小店——谁晓得她还是开饭馆呢?——除了多亏侄子帮忙之外,自己也一直胆大,好像年近不惑,却突然有了闯荡世界的勇气。
  侄子好奇,问她为什么,她想了想说,以前受的限制太多了,现在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侄子们遂误以为她过去过得不好。真的不好吗?也不是,其实……
  她走向另一家店,正想开口问老板花多少钱,发现老板只会讲潮州话,她知道那是潮州话但除此以外就听不懂了,只好再次离开。
  当初在上海,万小鹰还是个北方人,说上海话宁波话甚至闽南语都那么灵光,学得之快,自己还称道过,继而表示自愧不如。
  在上海的时光总是时不时把回忆的光芒反射过来,照在她心上。也许自己人生最不快乐的时光可能就是和盛东声结婚的时候,但因为万小鹰的出现,那段时光后来也变得快乐了,甚至是最快乐的。她的人生也是曾经美好过的,
  “现在当然也可以寻找新的美好啊。”
  如果是万小鹰,一定会这样讲。也不知道小鹰去了哪里,杳无音讯就像生死未卜一样。不能和她面对面讲话,自己就在心里和她说话,就好像她一直都在一样。
  一直都在。会一直都在的。
  又走了一段,她在一个小店前停下,正看着花,忽然感觉背后有人在看着自己。但不及她回头,就听见正走出来的店主用广东话招呼道:“夏小姐,今天来买花啊”。
  夏小姐?她不认识什么夏小姐啊。
  因为时间充裕,她好奇地回头一瞥——哪里是什么夏小姐,是万小鹰。
  而万小鹰也正愣愣地望着她。
  她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些客套把时间撑得很长,然后开启了那段漫长的璀璨的记忆。现在这些记忆都回来了,一下子把这对视的时空填满,密度增加,两个人像是被回忆得糖封在罐里的果子,糖太多了,不会动了,她甚至不能思考了。
  最后,还是万小鹰先行动,走到她身边,伸手从店家昂贵的进口花卉中拿了一只红色的郁金香,递给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伸手接,只是用同样灼灼的目光看着万小鹰,千言万语,不知道找哪一句来说。
  “送给我?”她问。
  万小鹰笑着点头,“送给你呀。”
  生命把你送回来给我。
  大洋彼岸,翻越落基山脉和广阔的大平原,再翻过阿巴拉契亚山脉,纽约,曼哈顿,西北部,清冷的日光下,裴清璋的手插在汤玉玮的兜里,与汤玉玮正一道走过学院走廊。
  “Morningside Heights!”汤玉玮说,“南到106街或110街,西到河滨大道,北到125街,东到晨边大道,就是所谓晨边高地啦,这片地方的中心,就是我的母校,Columbia University——in the City of New York!”
  “说得怪像你们学校只属于纽约似的。”
  “不不,照我看来,从建筑风格上,哥大的风格根本是英国式的,出过张伯苓蒋梦麟的教师学院看着就像伦敦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
  “你不是学新闻么,怎么还了解建筑?”
  她最近就是喜欢和汤玉玮抬杠。以前她以为和人抬杠是她不受压抑的表现。可是现在看看,就算早已不受什么拘束,她还是不会和人吵架,汤玉玮除外。
  汤玉玮稍微为自己辩解几句,就开始带着她往图书馆走,问她两个图书馆想去哪个,她说,“不像坟包的那个。”
  汤玉玮闻言大笑起来,“好!”
  这样在曼哈顿闲逛的日子很难得,毕竟她们一到就忙——哪怕有汤家给的钱、有汤玉玮的大哥找朋友介绍的房子——现在才算基本安定下来。结果一安顿好,汤玉玮就张罗着要带她到处逛,说找工作是次要的,先别在这泱泱城市里走丢了。其后就是到处参观,到处逛街,有几次她都和汤玉玮开玩笑说,停下吧,要记不住了。
  出来,先去吃个饭,两个人脚力不错,天气又好,她提议去中央公园,汤玉玮自然说好。两人对于罗伯特·摩西斯在做的种种修缮都不感冒,只喜欢一片城市中的绿茵。走了一会儿选了一张长椅坐下来,身上能晒着太阳,眼睛倒恰好被树荫遮住,真是再好不过。
  以前是她一个人坐在树下,现在是她们两个人一道了。
  望着外面的高楼,她忽然想起最近在报纸上看见,宋美龄三五不时跑到美国来,来了就在纽约住,孔家在纽约的豪宅又多,选择多多,“你说,我们在纽约,会不会遇见蒋夫人?”
  汤玉玮一愣,转过来笑看着她,“宋美龄?”
  “嗯。”
  “不会。”汤玉玮也装过头去看着那排高级公寓,“纽约很大,有很多个世界在这里,穷人的,富人的,一般人的,我们只是一般人。我们是两种人,纽约容得下我们永远不见面。”
  “也好。我只见过她那一次,再也不想见第二次了。”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去波士顿,南方也行,休斯顿,迈阿密,只要你不怕热。”
  “这边不也冷吗?”
  “唔——那咱们回西海岸去就是,横竖爸爸妈妈是很希望这样的。爸爸妈妈都很喜欢你。”
  “我知道,”她说,伸出手腕,露出翡翠镯子,“妈妈给的。”
  汤玉玮自说了一阵这是什么好东西,而她想着自己的母亲,还是要寻个地方安顿,安顿好了,把母亲下葬,总要入土为安。
  两人又坐一阵,有带着孩子的家庭欢声笑语地走过。汤玉玮长长地叹一口气道,“想不到我是这么久之后才返回美国。以前,还以为自己回不去了。”
  她也叹口气道:“现在倒是中国回不去了。”
  汤玉玮轻轻摇头,“是啊。但是......”
  “但是什么?”
  “我只要回到有你的地方就好了。这么久了,这么多事,这是我最想做的、最不能放弃的事了。如果还有什么要我放弃,也都可以,只有这件事,我不放弃。”
  她转过头看着汤玉玮,阳光的角度变了,轻轻洒在汤玉玮琥珀般的眼眸里。
  终
  2021.12.19 13:07 动笔
  2022.04.14 16:09 一稿
  2022.05.02 11:18 二稿
  作者有话说:
  跋·象征性的真实
  写《假面》对我来说不是很舒服的过程,甚至可以说,是非常非常不舒服的过程,非常非常煎熬的过程。并不是因为剧情设计或人物塑造的艰难——尽管有时候会看着自己做出来的提纲纳闷,这样设计难道不麻烦吗?然后腹诽过去的自己——而是因为,从开始到二稿完结,我都在持续生病。
  一开始写的那几天,除了写作之外,生活简直毫无愉快可言,现在回想都会觉得恐惧——突发的鼻炎、重感冒和胸闷,让每一次呼吸都成为一种酷刑。回忆那段时间,想起来的都是在天寒地冻中如何于痛苦中坚持,如何喘不过来气,如何在痛苦中玩着《死亡搁浅》并找到抚慰:《假面》的初期写作竟然被忘记了,成为那段时间里不重要的事情——但明明每天都在坚持,哪怕难受得都要死了。
  这到底是苦役还是享受,有时候我自己也想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生活的种种苦役中我唯一觉得享受的部分。
  一稿写完的当天写了7435个字,当然不是我的巅峰表现。也许是心态发生了变化,写完了才觉得右手疲劳,但还有长长的意犹未尽感,仿佛惯性还在。当时觉得第二天说不定会继续干活,不想休息,会立即开始修改,事实证明也是。虽然修改本身是休息也是劳作,但无论如何,敲出“终”的时候我觉得,这活儿我干完了,心满意足,可以卸下重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