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现在她也想躺在这里,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说妈妈,别死。可是自己都不会相信了。
  但如果要她说“妈妈,再见”,也说不出口。
  就是常熟大姐也在,她不到万不得已也不离开床前,要走,就精确计算来去时间,好像按照计算准确来去就能躲过死神。
  无论如何,那是母亲,唯一的母亲。
  “妈妈……”
  一个小时后,快到了汤玉玮来给她送晚饭的时间。汤玉玮忙得上天,却也非常准时。她预计今天还是五点准时进门,外面天气晴朗,常熟大姐说晚上她也过来,黄昏时分正好接班让她们去散散步,她来给母亲擦擦身子——
  “唔——”
  病床上的母亲并没有睁开眼睛,却发出声量极大的咕哝,监控体征的仪器纷纷响起来,正好护士路过,立刻冲了进来。在抢救的众人的挤挤挨挨中,她没有挪动,没有离开,只是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跪在那里,眼泪婆娑地喊着妈妈。
  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地上,腿上,伴随着一声一声无力的、像个孩子的呼喊。
  她看见医生在摇头了,她也看见护士们的动作迟缓了,然后母亲睁开了眼睛,看着她。那眼神是陌生的,是浑浊的,是空洞的,像是在打量一件不熟悉的新奇玩意。
  “妈妈?”
  接着她听见有个人撞在门上,母亲的眼神也霎时转过去。
  她看见是汤玉玮。
  接着又看见,母亲似乎看着汤玉玮笑了。
  接着心跳归零。
  她的母亲,陶静纯,1890年生人,1949年去世,看上去是个老太太般的容颜了,实际上,“享寿”也不过59岁。
  直到火化装入骨灰盒,放在家里供奉好了,她还在和汤玉玮说母亲临终的眼神。她知道,她将回忆那眼神很久,很久。
  第五十二章
  裴清璋还在养和医院看护的时候,万小鹰就看见了她。那算是万小鹰最近为数不多的内心波澜。当然,看见也只是看见而已。看见汤玉玮,看见裴清璋,知道她们也在这里,一切安好,也就够了。她记得两人的衣服,举止,情态,不用打听都能猜到是二人在此照护裴清璋的母亲,何况后来裴清璋的悲戚神态也证明了这一点。
  她不需要知道更多了,不知道更好,就像她们也不需要知道她的存在一样——她现在上街还要稍加易容打扮,以免被人认出来。她现在有无数假身份,每个都不是真的,都是百分之百的假,从修饰过的长相到职业和背景来历,还有名字,全是假的。她现在脸上贴着一点假皮,画了几个粉刺,弄得像个耷拉眼的乡下女人,走过汤裴二人面前,想必她们也认不出来。
  或许看都不会看,只是一个护工而已。
  她从11月10日就是个护工了,照顾的对象是自己的同事——这样的双簧特别好唱,只是价格不菲。但这代价不得不付,11月20日李宗仁就到香港了,到了就住进医院里——这虽然是他一路奔逃时对外使用的借口,但连私人医生都不要、专心住在医院里,可见对香港还是比较放心,或者说心存幻想。
  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不过住医院给了她们行动的便利,免得要是私人住宅,还不好靠近。现在就和他一层楼,一切都在眼皮子底下。
  堂堂桂系领袖,这时候竟然闹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可笑——她一边给同事削水果一边想——也许从副总统开始就是个笑话,也许直至此刻他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之中。
  只不过不管他怎么想,现阶段作为反蒋的势力,她们需要他活着。
  来医院找他、看他、劝他的人一波一波的,非常之多。她和同事都觉得这些人肯定没问题,遂只当看戏——要有,也太“光明正大”了,就是军统四大金刚还在的时候,也干不出来这样的事。就比如说刚刚来过的居正、朱家骅、洪兰友、郑彦棻,这四个人加上寥寥几个随行,谁像是有能力动手的?除了居正,剩下三个都是搞党务的CC系的人,居正更像是被他们绑来做“榜样”的。请这四个人来当说客,据说还带了蒋中正的函件——要是文书有用,蒋中正自己至于当年和汪兆铭宁汉争权?蒋中正至于被张学良逼上骊山?李宗仁是打仗的人,相信的只有实力。这种当,他不会上。
  但他会选择去相信些什么,就是她们考虑不了的事情了,她们只需要保护他活着,最好活着离开香港。
  乱糟糟的香港。
  人走了?把水果递给佯装手臂严重骨折的同事时对方低声问道。
  “走了。”她说,嗓音很低,“刚才买东西回来,问了护士,说是朱家骅最后来过一次,然后就走了。昨天就没来了。”
  同事笑,说也是个会演戏的。她也笑,心里却想着,裴清璋知不知道朱家骅也在这里?要是知道,还会不会在乎?想见一面,还是不想见?
  也只是想想。许多往日蔓延到今天的事,都只是想想而已了。
  她到香港以来,主要做的都是接收情报,然后再传递出去。大部分的时候这件事很好办,因为渠道实在是很多。偶尔遇到难办的事时,就需要她自己亲自走一趟九龙寨{84}。现在那地方,又乱又挤,妓院、赌档、烟馆、狗肉铺,隔壁就是没执照的牙医和走江湖的中医,再隔壁就是住家,走廊就是迷宫,关灯就是黑夜——没有比这个更好的适合隐藏身份做点不宜被人看见的活动的地方了。她会讲粤语,也会讲一点客家话,再加上总是伪装成不同的样子,还和几个妓院的鸨母关系不错,在城寨里几乎是畅行无阻。
  只要事先定好地方,哪怕只是个人挤人的走廊拐角,都可以完成任务。实在不行,化妆出入中医诊所,拿药的送药的,包只要够大,什么机密情报都能装进去。
  有一次对方一边接过袋子,一边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连声对她说辛苦,她也只是笑笑而已。
  不,我只是个集散地。真正辛苦而危险的是那些从遥远地方给她这些情报的人。
  除了这档子跑腿的事,她还负责赚钱,也参加这次这种紧急的任务。紧急任务她从不推辞,赚钱倒是没想过。她来港之后,担心的是自己的名声在上海就已经臭了,是人所共知的汉奸——哪怕只是部分人——再参与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恐怕影响不好。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她一开始并没有被纳入联合行的人员队伍。结果呢?她还是成了联合行这个外围的外围。
  外围的外围。
  上头说,在她的往日还没有被人彻底遗忘之前,还不能进入联合行。但是她的才华和经验不能不为联合行所用,遂安排她当幕后军师,让她不用主动出面,只是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告诉负责的同事——包括哪些人有哪些软肋,哪些人最爱那些东西,哪些人往日和谁有交集又和谁有过节——让同事们在面对这些或需收买拉拢或需逐个击破的人时更好开展工作。
  她愿意的。她甚至不太想去联合行。只是不去又能去哪里?新闻记者更抛头露面了。她还是喜欢眼下这些事,重要,严肃,危险,是生活难得的刺激。
  “我想医生是没有问题的。”同事说。
  她点了点头:“餐食倒是都由他自己的人检查,可是——”
  “嗯?”
  “要有问题,得是护士。护士们走来走去的……”
  本该从手臂到肩膀都摔断了同事立刻灵活地转过身,从床头的柜子里掏出一个碗给她,“试试?”
  饭点到了,她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麦片、腋下还夹着牛奶瓶,微微驼背,慢慢往膳食间去。护士站只有一个人看家,还在百无聊赖地看报纸。那报纸拿得不高不低,她便把脚步放得越发轻,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鬼魂在走廊上漂移,果然没有引起护士的注意。
  另一个人呢?
  当她从膳食间的门框伸出半个脑袋的时候,看见另外一个值班护士,正拿着一个小纸包往李宗仁的晚饭里倒东西。
  唉,真是——主子痴人说梦,下面人也没有防范吗?
  她退后两步,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骂自己的主顾——她和同事装作不和,一旦需要分头行动就吵架——边骂边走,半闭着眼睛,进去看见的是手忙脚乱的护士,心里暗喜,但装作没看见,只是骂,然后旁若无人地洗碗,直到转过来要热麦片的时候,才大声公一样带着脏话问,谁的碗啊!放在这里就不要啦?!
  有脚步声。
  听上去不是皮鞋,更像是护士鞋。
  她依然骂着,把自己乡下泼妇的样子演得活灵活现。
  未几,是看报纸的护士进来了,一边指着鼻子骂她干嘛要大呼小叫,别的病人都在休息,一边几乎故意地把那碗粥碰翻了,然后说是她干的。
  行吧,她干的就她干的,她不怕。实际上不也是她干的吗?
  后来也没有怎么样,平平静静无人找她麻烦。只是她回去和同事一商量,当晚就借故吵嘴,夜里离开医院。一出医院,她就跟着下毒的那个值班护士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