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裴清璋如果要自己找过去,一定会留下痕迹。要么是自己走错了,要么是她就没有留下。如果是后者,为什么?能是什么事情,还要躲着自己?躲着自己她能解决问题?她不应该啊。可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路都只能走一条,得找人帮忙。可找谁?眼下连是谁在与她们作对都不知道——
  正走过暗巷,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汤小姐”,她向内看去,是个穿着烟灰色西装的男子,那西装既不新也不旧,和头上的巴拿马帽一样,都带着一种工薪阶层人家备受珍爱的衣柜里养出来的气质。
  “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走进小巷,和男子面对面,男子掏出烟,她拒绝,选择了抽自己的,男子又拿出火柴给她点火。
  男子长出一口烟,望着她质问的眼神,道:“裴小姐没事,裴老太太也没事,请汤小姐今天先回去,明天上午,十点,到福煦路181号来。走侧面小门,我会在那里等汤小姐。”
  “富生公司不是早已倒闭了吗?”她问。
  男子呵呵笑起来,“世上有两样生意是永远不会倒闭的,一是妓院,二是赌场。汤小姐,十点,不要迟到。”
  男子叼着烟,转身离去。
  当夜躺在床上的汤玉玮自然是睡不着的,辗转反侧中,她一样一样数,一样一样算,倒是什么事情让裴清璋被绑架了?那男子说话的意思很简单,第一,谁在他们手里。第二,她必须得去,不含征求意见的意思,而且一切的最终目标可能就是自己。
  回家的时候她问了,女佣说太太是出去打牌,打通宵的,然后问她小姐在哪里。她只好信口胡诌,说裴清璋也去那边看着了。女佣既然不怀疑,可见陶静纯出去的时候是被骗出去的,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今天那人——
  今天那人她没见过,那种类型的人她好像见过,可是是在哪里呢?她恨自己没有裴清璋的记忆力,不然也不至于现在死活想不出来。不知道那人是谁——或者说可能是谁——就很难判断这背后是谁在算计她们,没有确切对象,一切都是对象,所以会是谁?
  是军统?军统里的谁?德堂?或者青山?吴显龙?他们有什么必要干这个事?因为自己曝光丁默邨?谁能知道这件事呢?中央社的那位记者把她卖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算匿名信被截获也要找上个三五天、把有关人等全部抓到才能找到自己。万小鹰就更不会。不会是因为丁默邨,就算是,还不是这个时候。
  德堂又想对自己下手了?或者青山?现在上面也乱,戴老板固然是戴老板,下面人想法就多。可看今天那人的样子,若非戴老板最亲近的亲随,哪里来那样气质——这个层面的人不需要绑架裴清璋,直接杀掉她就好了。当初那两枪没打死,无非因为打的人和她水平差不多,要是后面多派点人来,不愁干不掉,何况现在也没有日本人了——可为什么要杀她?
  要不就是唐纵,为了和戴老板争权?可还是一样的,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杀了她,或者绑架她,会有利于争权吗?难道不是反过来把自己吸收了?策反自己,需要绑架裴清璋为要挟?太费事了,后续需要派出许多人来盯着,以她所知唐纵还没有这个实力。
  或者会不会是裴清璋的上线,那叫巫山的女人?这些年来巫山时隐时现的,她一直怀疑巫山是杨虎{76}的老婆田淑君{77}。裴清璋这些年来几乎已经成了军统的人,莫不是现在上面不满意,要把人要回去,甚至借此要挟自己也叛变,可是投降给中统有什么用?他们也并不需要和戴老板争权,自己在这些事情上也没有什么特殊作用啊。
  要不就是地头蛇,青帮的人?可青帮要她干嘛?要裴清璋干嘛?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利用自己远在纽约的洪门关系干过什么事,要说也能说她是安良堂的人,可有什么用?井水不犯河水的事,不是为了帮派。不为了帮派为什么?难不成绑架裴清璋她就能给帮派中人一条门路、一些物资、还是把法币都换金子?她也没有门路啊!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起来了,给自己煮咖啡,然后收拾东西,想要带些装备,又觉得没有必要——哪有搜身搜不出来的?就算带进去也不一定打得过人家,说不定还半路被夺,还不如什么都不带,显得心诚。
  心诚。她在心里冷笑,脸上却毫无表情,八点半便出门去。
  她坐人力车到了附近下车,然后徒步走过去。果然在马路对面就看见了昨天那男子,依旧穿着昨日的衣服,正抽着烟,见了她笑着对她招手。“汤小姐,请随我来。”说着便带着她从侧门进去。
  沉重橡木大门内,自有健壮保镖看守、漂亮门童守门,她知道此地号称远东第一赌场,以前曾经想来看看——顺道来或者专门来都可以,只要不是来赌博——到底也没有那个机会,没人邀请,没有任务,更不可能来采访,是故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个奢侈法,那传闻中随时随地预备着鱼翅的厨房是不是真有,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专程来的,却也没有了看的心,只一路注意上来的路线与周围的布局,以便真的要逃时可以跑得快些。
  哪怕看来看去都觉得跑不出去。
  男子领着她上了三楼,穿越一片上午时分空无一人的赌桌——一看就是玩二十一点的地方,甚至还有轮盘——到走廊的另一头,打开一扇没门牌却有猫眼的橡木门,走上一段狭窄的楼梯。她跟着他爬了两层楼,在五楼停下,他手一伸,“汤小姐请。”
  对开的木门旁侧立两个高大男子,就算他们全部穿着合身的西装,她也看得出来他们浑身肌肉匀称、随时准备着,假如她有丝毫不当举动,他们跳起来轻易就可以控制她然后拧断她的脖子。
  “谢谢。”她对那引路男子说,上前向两侧伸开双臂,由其中一人搜身。检查无误,高大侍从打开了门,让她走进去。里面的房间除了天鹅绒地毯和窗帘之外就是真皮扶手椅,橡木茶几上空无一物,斗柜上挂了一幅画,画里是再普通不过的英国乡下狩猎场景,天空中飞翔的鸟,远遁的狐狸,猎犬和手执□□的猎人。
  自己是这画里的谁呢?
  她和裴清璋好像一直在追逐猎物,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她们都懂,只是一边觉得还不到时候,一边也找不到离开的路,甚至久而久之开始觉得也不是不能和这些危险共存,可是真的,真的能吗?她不知道。这世界的大势如同轰隆的列车,所有人都被绑架在上面,不知道会去向何方。
  那侍从关上门,立在一侧,请她先坐下等。她便坐着,漫无边际想着裴清璋,多久没有见她了,一天?不,还没有一天,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你在干什么?
  我能见到你吗?
  当初我与你说,我在上海其实只有你一个亲人,是没错,因为我每天都想见到的人只有你一个。
  清璋……
  有人拉开了门,她顺着声音看过去,竟然看见一个只在照片上见过的身影。但这个身影的威严和强势从旗袍的裙边和披肩的流苏向周围流露散发,让她看一眼就自然地站起来,双手垂在两侧,低下头去,比见了戴笠还要恭敬认真。
  “夫人。”
  “侬好。”夫人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坐下吧。”
  两人刚面对面落座,门外就有侍从端上三杯茶来。
  三杯?
  “啊对,裴小姐,请进来呀。”
  看见裴清璋从门外进来,她几乎瞪圆了眼睛,不是不敢置信,而是裴清璋走进来就自然地坐在夫人的左手,等于是她们两个人的中间,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只是垂下眼神望着桌面——这不好,她感觉得到,这是一笔可怕的交易。
  茶放好,侍从出去了,只留下刚才看守她的那个。
  “大家都来了,往下我就讲英文好了。”夫人说,“汤小姐,我很抱歉要使用这样的方式来让你和我见面,我很清楚裴小姐对你来说是什么人,但为了安全和效率,我不得不如此。”
  她没说话,没点头,只是看着夫人,知道这语气里根本不含一点道歉的意思——如果不是英语,还是用上海话,再柔软些,她也不会怀疑对方的强势和不容置疑,她也绝不会去相信夫人真有一丝一毫的“抱歉”。
  “如此大费周章,是要请汤小姐、裴小姐一道,帮我办一件事。汤小姐,你说好吗?”
  “夫人请说,我一定做到。”她低下头,表示一种顺从,视线里没了那棱角分明的美人脸,只听见一阵笑声。
  “我要请汤小姐帮我刺杀戴先生呢,也是一定做到?”
  她一惊,心中如晴空霹雳,也来不及看裴清璋表情,只能甚不礼貌地看向说话的人。
  “戴先生一日不除,二姐就有一直危险。此前,我已经阻止了很多次,但我始终不能保证下一次还能真的阻止,万一他先斩后奏呢?万一他的手伸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呢?”
  一声冷笑扬向天花板,汤玉玮的冷汗也顺着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