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是现在的丁雅立,不是当年的丁雅立。
  这一次离婚之后,她将成为崭新的丁雅立。
  那位太太收钱时,夸她大方,她心道那是他的钱,不是我的,花他的不义之财我一点儿也不心疼,都是消业障;嘴上却说着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总归想要知道他的下落、就是他要离婚也要见他一眼之类的话来:一点儿障碍都没有,流利得胜过往昔。
  十六年之前,十六年之后,自己变化竟然这么大。也许这已经是自己人生的第三个分水岭了,前一个是结婚,再前一个是结婚不成。如果当时结婚结成了,会怎么样?
  1919年,民国八年,自己二十五岁,南北还在议和{75},张作霖还没死,五月四号学生们上了街道烧了曹宅,夏天里有人罢工,秋天国民党改组完成,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从年头扯到年尾,她的未婚夫还是反悔了。也许人家觉得丁家家道中落的程度比他们沈家严重,也许觉得丁雅立除了美貌之外堪称一无是处,配不上他的家世也配不上他的书法水平,他也不想去上海生活,宁愿留在广州,于是悔婚了。悔得义无反顾,悔得决绝难留,悔得一去不回头。
  一开始她不相信,之后她不确定,再之后她嚎啕大哭;而父母兄长去劝解挽留,她则为此觉得自己连最基本的自尊和脸面都没有了;最后终于相信终于确定之后,她不再问,不再说,为了躲避这件一想起来心脏病都要犯了的事,既不再考虑婚嫁——也知道有了这件事她已经不那么好嫁出去了——也不再和之前的朋友见面,把一切归结为遗老家庭和旧式习俗乃至旧文化的错,遂一心求学去了。
  说是一心求学,其实结果也并不好。因为目的不明和基础不牢,她并没有带回一个学历,更没有一份工作,读罢群书,一事无成,倒成了家里养起来的老姑娘,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发现自己的求学不过是受惊之后掩藏伤痛的一场梦而已:醒来,一切依旧。
  然后是不知所措的三十年代,在迷茫中,她顺从地嫁给了盛东声。然后是这些年。然后是现在。
  现在。
  这么多年来,自己也许从未明白爱情是什么,从未有人走进自己的心,自己也从未想要得到一个人。她的人生在一些人眼里可以算是有缺憾的。但平心而论,她觉得自己过得也不算难过,不算好不算坏的日子是不能用难过来形容,那不是难过,是失落。可要是像浪漫小说里写的那样,爱情是值得一个人将其余的一切统统放下、一心一意去追求的东西,没有得到,也不能算是严重的损失吧?一事物与另外的很多事物,这样的计算是永远不能对等的。她不曾与谁长相厮守,也没有想要与谁长相厮守,这就是她的人生。
  到目前为止的人生。
  她听见对面有个担柴的老翁和店里人说自己马上担柴去庙里、今日已然迟了不能再等、稍晚过来拿东西云云,遂迈动脚步准备跟上去。
  但如果,长相厮守只是过日子,不谈爱情,不一定需要有爱情,也许——
  也许可以是万小鹰。
  和万小鹰一起过日子,应该是愉快的。两个女人,倒还省却许多麻烦,说不定衣服都可以换着穿。
  她在距离老农大概二十余步的范围外跟着。摇摇头对自己笑,小鹰啊,人家小姑娘,怎么会愿意陪着自己呢?1919年,自己一整年沉浸在悔恨中时,万小鹰才出生。她平日叫自己姐姐,其实可以叫阿姨,甚至当她的妈都足够了。人家怎么会愿意陪着自己呢?
  但好像从来不知道万小鹰有没有男朋友,为什么呢——
  老农住了脚,她也停住,看见了眼前破庙的山门。
  古寺也叫香积寺,也不知道与杭州那个有何关系。因为庙门破败,似乎有随时坍塌的危险,这名字更给人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丁雅立等到老农进去了,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缓步上前去,轻轻推开堪比柴门的山门,向内探头。
  地砖东翘一块西陷一块的地面上,荒草尘埃与落叶到处都是,正对着的大殿看上去地基还稳固,至少不曾坍圮下陷。一个年老的僧人正指挥几个壮年僧人扫地,小僧人正带着担柴老农往后走,没人发现她进来,更没人理她。她迈步进去,左右看看,除了土墙,就只剩下水缸,她往左边进去一点,越过洞门,也只看见一排破旧僧房,几棵竹子,看来是个小庙,供了佛祖与观音大概就不错了。
  院子里的光头一眼看去都不是新剃的,自然不是她要找的人。只不过,说盛东声藏身于此的人也没说他剃度了,万一只是躲起来呢?但照那家伙的谨慎与胆小,要找肯定在后面。前院人来人往,他打死不敢呆。
  她正迈步往后去,眼看要到门洞前、小半个后院已经展现在眼前、看得见后面也有几个僧人在扫地——方丈莫不是太爱干净?——就有人从后面叫住她,“女施主!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立刻转过来,左手扣着包袱带,右手撩一下前额落下的发丝然后放在左手上方,就算是双手拿着包袱了——这样暗暗使力、就不会被人看出这包袱的沉重,又能演出一种柔软者的防守姿态、叫人不会起疑——对叫住自己的老僧点点头,腼腆地笑了笑,用好歹还会说的杭州话说自己是来找哥哥的,说哥哥躲避仇家躲到这里来了,家里有事要他回去,又音信不通,只好亲自上门来。
  方丈边听边走,等她说完,两人已经一道站在门洞前,“既如此……”
  她一边说着一早准备好的说辞,一边往后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立刻和一个头顶泛青、尚无戒疤的扫地僧人对上了眼。
  她不近视,他也不,于是他看见她,放下扫把就跑。
  他跑,她追,苦了方丈一人追两个,还要一路喊。直躲进僧房,方丈才三步并两步地赶上来,在盛东声锁门之前把门推开,带她进去,把盛东声说了一通,然后锁门离开。大概最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
  她看着坐在破通铺上盛东声,光头,胡子似乎剃得也不干净,好像还刮破了几处,两眼挂着黑眼圈,憔悴颓唐。
  要怎么说?她是应该先关心,还是应该直入主题?声音是不是还应该放低点——
  “有火柴吗?”盛东声抬头问道。
  “火柴?”
  “嗯。”
  “有倒是有。”她从衣兜里掏出一盒来,原是准备路上若是遇见散兵给人行贿讨好用的,结果一路都是牛车小船的,一个流氓兵丁都不曾遇见。整整一盒递到盛东声手里,他立刻爬上大通铺那头,在自己的铺盖卷里翻了半天,掏出一包烟来。
  她看他爱惜的样子,心里还有些心疼。盛东声一边小心翼翼地取出烟来,一边喃喃道:“一路到乡下,打火机坏了。结果想买点火柴,还到处买不到,说火柴还没人懂,这些乡下人,还得说洋火!”
  “买不到?”她问。觉得有点好笑,两人见面干的第一件事是找火柴。
  “买不到。对了,”盛东声好不容易抽到了烟,整个人兴奋起来,两眼放光抬头看着她,“你带钱了吗?”
  “你没钱了?”这下更好笑了。
  “一路过来打点的人太多了,那时候又急着跑,只要能走,给多少钱都行……”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她清楚他这样絮叨就是撒谎,哪怕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谎言从未被戳穿过。
  “总之,你带了多少?先给我些。”
  她想着自己此行来横竖都是要给他钱的,此时便先转过身去,把门锁好,然后趁势把包袱放在靠门的朽木桌上,小心打开,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盛东声。“现大洋,还有法币。”
  盛东声立刻打开数了数,数得很快,抬起头来,“就这么多?”
  他肯定看见了包袱里还有别的包裹,“那是什么?”
  她笑了笑,抱着双臂,靠着破烂桌子,“盛东声,我这次来,是有事找你。”
  “有事?”盛东声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惶,“什么事情——”
  “我要和你离婚。”
  “离婚?你——”盛东声大概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件事,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你你我我”个没玩。丁雅立忍不住道:“你要是同意,这里的钱我就都给你,回去我就登报。你要是不同意——”
  “我不同意!”盛东声喊道。
  她满以为按他刚才那副缺钱的样子会立刻同意,谁知道竟然像是狗被踩到尾巴一样喊出这句话,“不同意?为什么?”
  “凭什么?大难临头,你这就要和我各自飞了!平日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你都忘到脑后面去了!还没有怎么样,你就要追到这乡下来,和我离婚,我盛东声荣华富贵的时候,你们丁家还要上赶着巴结我!后来要不是我当了官,你们丁家,哪里挣得这些钱……”
  盛东声吵闹起来,虽然嗓门不大,声调不高,账倒是算得十分清楚。当年选这个女婿的时候父亲说,肯定是个会做生意的,家学在,她那时候还觉得是父亲开玩笑,做生意什么时候都成了家学了,现在看来一点儿没错,都这步田地了,盛东声还能把账算得这么清楚仔细,一笔一笔,但凡他知道的,都成了丁家亏欠他的,既然亏了这个女婿,作为质押物的女儿就不能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