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脚步很快,像是赶着出来的,应该能换个好价格。
  “来了?”开门的是个精瘦的男人,裴清璋每次都觉得此人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要说是那种猥亵的目光也不是,对方似乎并不欣赏她的美貌——大概因为没有风情,她想——但又的确对自己有所图,这图谋她看不出来想不清楚,因此每每觉得在意。
  “来了。”对方让开,她欠身进去,对方机警地关门,“今天多少?”
  “八百。”
  “你这时多时少,我不太好办,总要为你预备着。”
  对方嘴上这么说,行动倒是很积极,麻利地掏钥匙开里屋门。裴清璋预备着他要这么说、预备着他半真半假的起疑,控制自己站在对方身后,将对方的动作看个仔细。
  “我带了八百五,五十给你。用度总是说不好的。”
  “五十?”对方呵呵笑起来,“七十五。”
  裴清璋也预备着这么一出,“六十五。剩下十五下次给你。”
  对方打开了里屋门,整个人堵在门口,回头睨她一眼——眼中多白少黑,裴清璋又想起这样的面相会是什么人,悄悄攥紧了提包的带子。
  “成交。”
  她于是准备跟着对方进去,没想到对方走了一半又停下来,扭过头认真地对她说,“裴小姐,我想你是个晓事的人,应该明白,我对你,做得可是一等一的本分生意。”
  “我知道。”她说,一点语气都没有。
  出来的时候她想着,也许还是要想办法再找个人。这家伙回头看自己那样子,大约就是书上说司马懿看曹操的那种样子吧?虽说对方是狼自己未必是羊——实际上也许比羊还不如——但老是找他,让他看出自己的收入啊职业啊等等情况来,也绝非好事。临时涨价他敢,谁知道还能做出什么来?他有渠道换金子,就绝非什么善类,最好还是换个人。
  然而就算她有这个心,第一从何处开始找人她就无从下手。为了要问出个道来,她要花费多少“过路费”就说不好。她总觉得自己不善讲价,天性回避与人起冲突,在这到处举着刀子见人就宰一刀的世道,她总觉得自己是只缺乏自保能力、也不甚肥壮的猪,而周围都是绿眼睛的狼。
  原先也许还可以依靠那些亲戚,然而现在连讲茶也吃过了,她是不敢再信任他们。别人就更不值得信任。自己摸索等于盲目,真真不知如何是好。
  原先自己也曾有一个人——
  不。她摇摇头,把包背好。
  金价一天一变,币值一日一贬。也不知道薪资能发到几时。现在的女佣倒是个爽利人,镇日与她算哪天去换菜钱最划算,省是省了,可也挨不住形势变化。昨夜她与女佣算得累了,两人苦笑,她说:“开源节流,开源节流,如今这流就如堤坝管涌,处处翻花,根本打不住。还是要开源。”
  女佣满头银发,除了瘦了点,可谓慈祥非常,此时揪着眉头笑道:“小姐,也不要太过操劳。如今就是生病,也不好看大夫。”
  她点点头,说谢谢你,心里想着的却是别说大夫,就是抓药也不便,西药珍贵得如同金子,中药流通困难,一样涨价。生了病静养?不,只能扛着。
  扛。
  就跟郁秉坚一样。出了事就扛。
  郁秉坚已经是第二次被抓进去了{57}。至少,是她知道的第二次。以前他们素未谋面的时候有没有被抓过,她不知道。只是从郁秉坚被抓后安排诸般事宜的熟练,她觉得郁秉坚恐怕被抓了不止一次。可是现在抓他的不止是巡捕房了,是汪政府,她实在不很放心。
  即便郁秉坚这一次完全按照他说的那样、找了个名人把自己保了出来、还送来一张条子说明天要见她,她还是担心。
  说起来,郁秉坚实在是个君子。自己进这行,算是识朱家骅的人却不识对方的心,总有受骗上当感。巫山作为她真正的上级指挥,却很难谋面,自己除了知道对方是个女人、声音是什么样子,别的竟然一无所知。真正和自己相处、教自己做事、让自己有能力从事这一行的,都是郁秉坚。她甚至觉得,要是自己和郁秉坚的信任继续发展,两人从师徒关系发展出通家之好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何况郁秉坚从不把她当弟子看。
  她也知道郁秉坚家道不易,如今为了电化厂的事更是承担了太多压力。被抓进去若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的家人怎么办?每次想到这种事情她都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太少了,能力太过有限,即便只是整个情报链条里的小小螺丝钉,也——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过了好几个路口,眼看到了从前常来的一家面包店。自从去年年底日本人打进租界,这些洋人更是逃的逃躲的躲,面包店早已关门,也没人来接手。
  上一次她来,那时候还有汤玉玮……
  她转过身,面对着积满灰尘的橱窗,上面同样模糊尘封的是自己的倒影。
  “清璋。”
  她听见有人叫自己。她听见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低微仿佛畏惧出声就会打破一件珍宝,却又暗自带着一种期盼,一种仰慕,一种乞求靠近的渴望。
  这声音她当然知道是谁,并为这念头几乎吓得愣住,不敢移动。
  未几,数声脚步之后,汤玉玮的大半张脸出现在橱窗相对干净的那一侧。
  她看见她小心的神色,听见她几乎是怯怯地说,“清璋,好久不见。”
  这是她好久不见的汤玉玮吗?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汤玉玮。
  汤玉玮从不是这样没有自信的,胆怯的,小心的。汤玉玮就是小心也是充满了掌控的谨慎,比如她来找自己的那一刻。
  那一刻。
  想起那一下捏肩与拉扯、想起汤玉玮放在背后没有拿出来的右手,她如梦初醒,明白了眼前的处境,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忘记了回答。
  是啊,是汤玉玮。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她尚且不知道自己的窘迫留在脸上的只是一脸呆滞、这呆滞又有多好笑,汤玉玮倒是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清璋,我有些事情找你,我们要不要——”说着还左右看看,“找个地方,坐下说?”
  坐下说,说什么?说那天怎么回事,后来发生什么,往下怎么办,这段日子你都去了哪里,你不在时我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为什么做了又为什么没做,说这些?要是说这些,自己怎么和她说?如今两个人的一切都搅在一起了,没有谎言,彼此就算不想坦诚也已经坦诚了,可就是因为这坦诚,她怎么说?她——
  时间也太巧了。
  她脑海里忽然像闪电一样滑过这念头。太巧了,明天她就要去见郁秉坚。汤玉玮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不会也已经调查出来郁秉坚的存在?那现在自己要是和她去哪里坐着说,她会说出什么来?会不会是那些危险的事,让自己不得不选边的事?
  不,不不不,不不不——
  她立刻转过了身,仓皇逃离,罔顾汤玉玮在后面轻轻地喊她,也没回头。
  “清璋。”汤玉玮的确是这么喊的,她听见了。
  第二天,她如约去了电化厂。只是到得很早,花费相当时间用她实在不外如是的技巧观察自己是否有被跟踪,确定没有,这才进厂去。在办公室里见到郁秉坚,她才笑起来,说见到他这一次没有受罪就能出来实在高兴,“幸好只是轻松地被放出来了。”
  郁秉坚也笑,“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好事?”
  “你这样说,我更担心了。”
  郁秉坚摆摆手,“不必不必。我们也只能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交给上天。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这只是第一步,汪政府来抓我,可能证明我已经被日本人盯上了。要是这样,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清璋,咱们的其他几个电台的情况怎么样?”
  裴清璋从转移到什么地方、该地点是否安全,到人员培训和配备的情况,一一道来,“最后就是去安徽那档子事,按你说的,我们把人安排到绩溪那边去了,人物分开走,物本身都走了三趟不一样的路线。你被抓进去那周的周六就发报回来了,一切运转正常。”
  “人呢?人怎么样?”
  想到这里她就想笑,暗地里有一种邀功的小小冲动:“人是我亲自教的,也是个小姑娘,聪明可靠,就跟我一样。目前在绩溪伪装成了布店伙计,前面布店,后面染坊,现在看来一切平稳。”
  郁秉坚想了想,笑起来,“很好很好。唉,我见了这么多人,经手这么多人,还是属你最有天赋啊,清璋。”
  “这你也要夸我。”
  “当然要夸,你学得又快,天资也高,现在还能教徒弟了,要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办。”
  “这样的话,你就少说两句吧。”她笑,感觉自己也难得如此放松,而刚才与见汤玉玮的事是一场噩梦,不需要说出来,“没有我,你也照样能做,无非就是费工——倒不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