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林太太道:“前阵子,陶静纯死了的丈夫裴中衍的哥哥裴中明,不知道怎么又欠了人家一笔赌债,还不上,就心生毒计,居然扯谎说当年死了的弟弟和自己合伙做生意,出去借了钱,死了就没还,还担着公家的账,现在要还。合着就是想骗陶静纯母女二人拿一笔钱出来帮他顶债!”
  太太中一片“还有这样事”的感叹,只有丁雅立问:“还能这样?你怎么知道他是欠了赌债?”
  林太太是个好说人飞短流长的性子,被人轻轻质疑从不以为意,只是顺着这一茬大说特说下去:“嚯!谁叫他们最后闹到茶馆里去吃讲茶呢?裴中明脸都不要,伙同那些流氓瘪三一起设局,天天跑到裴中衍家门口闹那母女二人。陶静纯的大哥陶端安也认识人,扯了半天那母女二人不愿意给钱,都拉着流氓去吃讲茶。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一群人问“怎么”的声音就像一群小鸟,只有丁雅立淡然说了一句“五筒”,再来一张七条她就叫牌了。
  “吃讲茶那时候,才知道裴中衍那个女儿不是吃素的!证据一样一样拿出来,什么借条,什么请帖,什么状子,一条一条清清楚楚,在场的都看得出,根本不是裴中明说的什么裴中衍带头去借钱,那上面署名的人可多了,裴中衍的名字还在他后面!越说,那几个流氓、不知道哪里找到什么债主的代表,还有裴中明,就越是没脸,戏唱不下去,干脆走了!”
  一篇啧啧称奇之中,又有人问:“这陶静纯的女儿,听说也是个文静性子,想不到还能这样,难不成是个绵里藏针的?”
  林太太摆摆手,“不止是她呢!她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地,比陶静纯坚强多了,她身边还有个年轻姑娘,说是她朋友,一直在给她出主意,关键的时候也是那个姑娘先说话,把不好听的都说了,再由她来说好话。你们猜,那姑娘是谁?”
  众人猜了一圈,也没有一个对的,林太太骄傲地说:“姓汤!南浔那个汤家,汤宁寿的弟弟汤宁翔的女儿!人家是出了国,喝了洋墨水的,就是不一样啊!”
  霎时房间里充满了对那个女孩的好奇与对喝过洋墨水、读过许多书的议论。丁雅立的上家打了一张八筒,点了她的下家的炮,她不赔不赚,手里的好牌就差一张六条。
  一边推倒手里的牌开始洗牌,她一边说,现在时代,女性受了教育也很厉害了。有的人听见了她说的话,附和说是啊我们这些就不行了。也有人没有听见,一片吵嚷,一片模糊。丁雅立有点难过,因为她曾经的梦想应该走向那汤家女儿的方向,而不是走到现在这个地方来,没有人吸烟却乌烟瘴气的地方。但有时候就是差一张牌,就像自己刚才这一手牌。
  真像啊,她想,一切都是这样像,一切成为一切的象征,交相辉映,索然无趣。
  然后她就搬风了。
  作者有话说:
  {40}参加苏思纲《堂斗》,后浪出版。
  第十六章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七日,是个周日。瑟瑟冷风,似乎比往常还有寒冷一些。裴清璋意外地被叫来加班,她都觉得好笑,这一次和母亲说周日去加班,是真的加班了。可是来了,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事让法董庞蒂特把他们都提前叫来,忙忙乱乱,什么都说不清楚,也安排不好他们。整个秘书处这么多人,一时要他们整理文件,一时要他们发送消息——消息呢?没定。——一时又准备销毁材料。听说销毁,他们大惊,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庞蒂特又是一片指天画地的安抚。
  从十二点半,闹到一点半,谁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还没吃饭的人便出去吃饭了。她留在办公室,和同事们聊天,心里没由来地想,这帮法国人是意识到了什么?如果是意识到了,会是什么?也许她应该找郁秉坚问问,一会儿就问?和他的联系向来都是有事才联系,单纯问这么一件事,似乎缺了点底气,而且他会不会告诉自己还两说……
  两点了,钟敲十二下,大家都有点儿困倦,有人哼哼唧唧,说法国人疯了,没事儿把大家扣在这里干什么。她正要讲个酝酿已久的法语笑话来解闷,突然那不知道何处去了的庞蒂特冲了进来,身形摇晃就像再也站不住了一样,声音如同双手一般颤抖地说道:“La guerre est lancée{41}!!”
  他的样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上去问他在说什么,谁和谁打仗了,在哪里打仗了。因为他苍白的脸,没人觉得他在开玩笑。众人摇他肩膀,拍他脸颊,直到手劲儿大了一些,他才说出,是日本进攻美国了,日本人轰炸了美国人的珍珠港。
  众人中只有几个明白过来,讪讪地往后退,裴清璋还没反应过来,是庞蒂特自己一声大叫,日本人就要进租界来了!
  这一喊,整个办公室乱作一团,像是惊慌的鸟群,向四面八方飞,几乎撞到了彼此,更别提等于鸟的羽毛的文件、文件夹、墨水笔、票据乃至茶杯。
  裴清璋站在原地,像是站在台风眼里,看上去很安静,眉头却出卖了她一样混乱无助的内心。日本人和美国人动手了,竟然敢和美国人动手!敢和美国人动手就意味着敢进租界,敢和美国人动手就意味着和西方列强彻底翻脸了,不管了,当然可以进租界!平日里在华界烧杀抢掠为非作歹的,进了租界还不知道怎么样!法租界!法租界从这些法国董事到居民都是一群绵羊!巡捕房的巡捕,不和76号串通一气才怪!这一向最安全的法租界,现在也要不安全了,也要不安全了!
  而且如果日本人进来了,郁秉坚那一摊子事怎么办!且不说还怎么做、做些什么,日本人一进来,岂不是敌人住到了门口、住到了隔壁!日本人要监视他们发现他们将会更容易,抓他们也会更便捷,宪兵队直接能进来,不再需要借助76号的手,就等于宪兵队和76号成了两只手!现在已经是躲躲藏藏了,往下还不知道要怎么样!上次她就觉得自己非常不具备那种所谓“反侦察意识”,临时出事她都不知道怎么撒谎,到时候万一出事,自己怎么办?自己真的能躲得过日本人的检查和怀疑吗?
  何况这事已经是不得不做了,根本没得选择!她一方面退出不了,人已经在事中还能到哪儿去?脱离这档子事的途径只有一个,她死!另一方面,为了钱她也不能不继续。万一日本人进了租界,让租界不复存在,她生计无着,不是只能靠着那点津贴暂时支持?租界不存,日本人一来,市面只怕更加凋敝,她又到哪里去找一份合适的待遇足够支持的工作?到时候还不知道物价涨到哪里去,一份收入如何够?
  她看着自己的双臂,想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想到妈妈更不外如是,家里至多还有个女佣——这感觉就像是一下子给抛到了半空中,只能害怕自己要坠落,却不能做任何事来阻止自己的坠落。
  忽然之间同事打电话的一声惊呼让她反应过来,自己也应该打个电话。只是不能打给妈妈,那样会吓着她,还是要等到自己和她当面说。那除此以外……
  她想打给汤玉玮。
  什么都不干不问不说不知道,就听听汤玉玮的声音就行,至少万不得已,她还可以依靠依靠汤玉玮。只要汤玉玮不知道,她一边撒谎一边生活也没什么,她……
  可是不知道汤玉玮在哪里,她总是在这里那里,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又开始担心,万一日本人已经进来了,汤玉玮安全吗?在哪里能安全!也许像公董局这样的地方都不能避免不安全——
  突然听见楼下一片尖叫,仿佛是街面上有人喊了一句“日本人来了”,吓得秘书们更加慌乱起来,电话都不打了,全在收拾东西像是马上要跑了。她望着众人只觉得今夕何夕,却听见楼下一个中气十足的法语嗓音,她知道那是杜伐尔。
  也是,他毕竟是领事,此时不来更待何时?
  杜伐尔站在楼下先是对楼下慌乱的工作人员喊道,说自己是维希法国的官,和大日本帝国是一起的,和元首是一路的,理应受到日本陆军的保护,日本人不会也不敢进来,叫大家不要惊慌。她听了这话,一边恍悟自己刚才没反应过来的这一点,一边又对杜伐尔感到不齿——这家伙往日最是不屑维希政府,说那都是投降的软蛋,她也懒得说他照旧拿着维希政府的工资,说这话情何以堪。可想想,人的脸皮总是比兽皮还要厚的。
  过了一会儿,杜伐尔上来了,正在对他们训话,安抚他们不要着急,众人围着杜伐尔正问问题,忽然电话响了,乱哄哄的没人去接,杜伐尔的随从只好自己走过去,接起来先是讲了一句法语,接着竟然讲了一句英语,然后对她说,利亚,找你的。
  她愣愣地走过去,接起来,那边是汤玉玮。
  “出事了,你那边还好吗?”
  是出事了,汤玉玮很清楚。她是在片场收到的消息。
  片场其实是个转接消息的好地方。人多口杂,混乱之中什么都混得进去也什么都带得出来,她总是在这些地方与人交换情报。一个片场所有的眼线她全部认得,做灯光的那个是老手了,会通过灯光的不同打法来给她信号、让她到不同的地方去查看用密码写得字条;做杂务的小子看上去是新来的实际上是更老的老手,那一侧身就能把条子递到她手心里的技术,难怪是扒手中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