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她站起身,像是要去洗杯子,“这就是我想说的,我的亲人们。我真的……就没有人……”
  谁知道汤玉玮也站起来,拉住她的手腕,“清璋。”
  她没反抗,没想挣脱,内心似乎有什么在崩解和掉落。
  汤玉玮顺势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取出被她紧紧握着的白瓷茶杯,放在桌上,然后拥抱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还有朋友。”
  是啊,至少这一刻,她还有她。
  第十五章
  汤玉玮那天回到自己的公寓已经很晚了。裴清璋也许有那么一点点想留她的意思,但没开口,她也不那么愿意留下来。有的时候冲动往前也不见得——
  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被街灯照亮的柜门,脑海里又想到那个初夏的下午。将一切回忆一遍,她的思维也没有改变,分析,判断,结论,都还是那些——裴清璋本性谨慎,家庭原因迫使她不得不事事求稳,因此不会是出生入死的同行,而且裴清璋的慌张神色、拙劣谎言更进一步暴露她在那里的本质——肯定是发报的,手里掌握着一套电台,甚至不止一套,如此而已。
  到这里,裴清璋要么是日本人的手下,要么不是。不是的那一边首先排除是自己人——她自信自己在军统上海站的信息层级还是不错的,裴清璋不应该在自己不能知道的范围里——剩下那两个,要么是陈果夫陈立夫的人甚至是朱家骅的人,要么是□□。但这两个都不是卖国贼,她也一向不喜欢自己内部互相斗争,所以是哪一个对她都没啥区别,只要不是卖国贼。
  裴清璋会是卖国贼吗?当然不会。
  自己不是,她也不是,好像自己就天然有这种理解一样。
  她当然知道这都是她的揣测,最安全的做法,她应该直接去老地方再看一眼,越快越好,第二天就该去,甚至那天晚上就应该,送裴清璋回家之后她就该去的,去那阁楼看看到底有没有电台,凭借她的聪明才智当然能够找到。发现电台如果都不足以证明裴清璋的身份的话,那就可以直接找德堂核实,一次性解决。
  但找德堂核实是一件非常犯忌的事。德堂当然可以核实,甚至可以调查清楚,还可以因此基于她和裴清璋的关系对她产生怀疑——你为什么没有现场处理?因为你觉得要放长线,还是因为你和她的私交?
  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清楚,想不明白,理不顺利。
  于是她没说,回去告诉德堂的,是什么都没找到。说自己挨家挨户地翻了,还遇上一队76号的巡逻队,把原样台词嫁接一下,脱身故事就有了,据此说可能是76号设计。德堂没说什么,后来也没有追问。
  德堂不追问,她也乐得此事就这样瞒过去了。虽然对于自己的隐瞒有些耿耿于怀,但她是真的不喜欢互相残杀的事。她在纽约的唐人街拜师学艺的时候,师傅就说过这片狭窄的区域里曾经发生的数起血案,指着那某一处赌档告诉她这里打死过多少人,哪些人还在牢里,哪些人刚刚出来:堂斗血腥{40},无非争利,世道太平时争争利也就罢了,现在亡国灭种的危机就在发生,何必再斗?她对师傅说,她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民族积弱的时候还内斗还不团结,师傅说,这就是人。
  这就是人。
  为了自己的利益撒谎也是人。
  那一段时间不去找裴清璋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忙于做事。而最后促使她去找裴清璋的,则是忙碌结束之后霎时空闲所产生的思念。那个静静的夏夜,她盯梢结束,看见同仁们把那汉奸绑着拖进黑暗里、放心地离去,心无挂碍地走了一段,竟然想起了裴清璋。想裴清璋此时会在干什么,裴清璋这段日子怎么样,那天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会不会也惴惴不安?自己老不去找她,一段时间没了音信,她会不会更焦虑?
  她数日滴酒未沾,知道自己完全清醒,也没有接触到不该接触的药物,一切所思所想,都应该出自自己的本心。
  自己的本心会思念裴清璋。
  不想她还能想谁?除了她自己别无非记者工作或军统工作的联系人,邻居多半不认识,也不能把门童算进来。她只有一个裴清璋。
  看上去是裴清璋在依赖她,谁知道她也在依赖裴清璋呢?
  于是她去找裴清璋了。也发现裴清璋会有所警惕,也发现裴清璋在她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了警惕,那自己呢?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享受,越来越向往,甚至想每天都见到裴清璋。
  她知道危险了,可还是想靠近这危险。对往下会发生什么根本一无所知,告诫自己你只是孤独寂寞了,来来往往又只见她一个,当然习惯了贴近了就亲密了,这哪儿是爱啊。
  这不能是。
  可心里那一点点想要它是的念头……
  她从不是个对自己撒谎的人。
  于是她不对自己下任何结论,心里总想着“反正裴清璋不是汉奸就行了”,然后对一切放任自流,就像原先在纽约的时候,东方学的女友爱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自己作为东方的icon,她也不追问不确定,觉得那样很好。
  也许没有战争,她也不会回来,一切真的会继续“很好”。
  她每次想到这一团乱麻的时候就会望向裴清璋的背影,看着看着就沉在里面。有时会被裴清璋发现,有时不会。她无所谓。她可以伪装,而且,她连自己的想法也闹不清,伪装都不用伪装。
  帮裴清璋处理家事她心甘情愿,也没什么不好处理的,她手段多得很,把债主都打一顿扔麻袋里放到苏州河去浸猪笼花钱都能办到,甚至她还能陷害他们、只要他们不收手还继续威胁裴清璋,她就敢。幸好他们没敢。
  但那个拥抱,那个拥抱是个意外。那一刻她忍不住了,顾不得了,想不了了,她必须要抱一抱那受伤的小姑娘,罔顾后果。
  她知道自己又不理性了。但这样感觉真的挺好。我不能一直百分之百理性,缓缓沉入睡眠的时候她还在想着,就像,做这一行,我不能永远都说实话,我甚至应该在大部分时候,撒谎。
  快要睡着的时候,她还在想什么时候带裴清璋去哪里哪里再吃一顿什么。没想到第二天一觉醒来,十月末的这一天,她一出门就收到消息,有人被捕,有人叛变,德堂让他们最近都低调小心。
  她忍不住去想,要是她自己都危险,她如何能带着裴清璋一道犯险?
  万小鹰有时候会仗着自己的工作性质和上头老板的器重、或许还有满嘴的日语,在总部到处晃悠,反正没人管她,她哪里都可以去。但是这天,她是被叫到楼下牢房去参与审讯的。别人话带完,她说声好就收拾纸笔准备去。之前她是想去“观摩”这个人的审讯,但是为了保持自己的戏永远这样标致而精准,她只是打听了一下,并没去看,免得犯忌。现在机会送上门了。
  走到牢房里,主审官坐着,她看了一眼在座的阵容,看得出人人都受到李士群的信任,但最指望的还是她。果然主审对她说,一会儿审完,我们不动,你直接带着记录去见主任。她说好,摆好纸笔准备开工,坐正,望着面前的人。
  军统四大金刚,之前抓了个王天木,结果兆丰夜总会一通大闹,一个马河图,成就了李士群、打压了丁默邨,王天木就这么晾着了。现在呢,又抓住一个陈恭澍,而李士群已经今非昔比,他打算拿陈恭澍怎么办?陈恭澍可是戴笠的眼珠子,季云卿、吉鸿昌、张敬尧、石友三、殷汝耕、王克敏,据王天木说,都是陈恭澍干的。甚至当年在河内企图刺汪也是他。这样的人想留着,真就留的下来?李士群得先说服日本人,或者,陈恭澍既然投降,也就必须争取这边的信任。那么……
  警卫把铁门关上了。一丝阳光也照不进来。
  他们说着,她记着,这样那样的事,有的他们已经知道了,不能说不痛不痒,但的确也不是很有价值,只能证明陈恭澍的确知道很多事,地位比他们想象的还高;有的他们不知道,陈恭澍说出来,他们还不好核实真假,信与不信在一念之间:她一边记一边快速判断,渐渐觉得眼前这个人非常聪明,聪明到了汪政府不见得有谁能玩得过他的程度——说出来的,没说的,让你猜和你一定猜不出来的,拿捏得如此精准,让人一方面舍不得下手杀了他、又不能完全地相信他,只能留他一条命,让他继续活动、为自己效力。
  为自己效力,她在心里冷笑一声,军统方面现在叛变的人很多,几个真几个假谁也不知道,到底中间有没有多面间谍也说不好,要用当然要用,毕竟说白了李士群手下也没几个可靠的人;可是真用了,又怕真的用就会真的有问题,到时候看家不成反噬主。
  当然或许,李士群的主意更大,他不介意他们到底是不是全心全意相信“大东亚共荣”那一套,只要对自己忠诚就够了。至于他自己的忠诚,也是可以摇晃的。
  灰色是混合的颜色,意味着什么都接触,什么都有,也就等于什么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