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谁知道这天,盛东声突然想开了,安排车,要叫上她一起,去租界内的另一家古董店买东西。“买东西?干什么?”
  盛东声不说,直到上了车,才说是要买一件古玩送给李士群的老婆行贿,以求自保。还说什么已经说好了,就差东西了。“送金子过于显豁,送钱没意思,不如古董好办。”
  丁雅立听完,下意识地看了看车后,心想这样两个人招摇地出来,我要是准备杀你的人,我只等着动手了。
  又看看盛东声,差点儿露出笑容来——一会儿怕死怕得不敢出门,一会儿又孤注一掷地出门送礼!
  她望着车窗外的街道,我当然知道这时候真有人的话就可以下手了,可惜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看出来,是谁。
  丁雅立在车里,对危险的存在心知肚明,对危险的实际情况却一无所知。她怀疑有人跟踪夫妇二人,觉得应该有、肯定有,这一点是没猜错的。只是她不知道,也猜不到,跟踪她的人里,还有一个万小鹰。
  万小鹰这几日一直抽空对夫妇二人稍加跟踪。她守在盛家附近,就算被发现,也大可以说是顺路来找丁雅立的。但这只在她的闲暇时间发生。大部分时间,她都把这事情交给自己的一个眼线。此人是特工总部的一个巡逻队长,去年时,她曾通过情报分析,判断这个队长将去查的这个地方是军统的陷阱,里面很可能有炸弹。吴四宝非要这个队长去,她怜惜人妻小父母,就偷偷告诉了对方此事。这位队长果然得以生还,从此对她感恩戴德。她呢,也就顺水推舟安排这位队长监视吴四宝本人和他最亲近的那些手下。
  这段日子以来,她是从别的渠道知道,吴四宝因为盛东声身为中央物资统制委员会的副主任委员,伙同自己投机倒把,却没有给他加入投机倒把事业的机会而怀恨在心。她一方面取笑吴四宝是搞反了逻辑,一方面也觉得本该如此,这事只要是她来做,她就会这样做——一来她“歧视”瘪三,二来找吴四宝入伙这流氓肯定钱也不给、利还要分,三来,说实话,她没多余的“位子”和物资了。
  所以说,吴四宝对他们不满,也是应该的。
  吴四宝本人没有露馅儿,他的手下却不,成日骂骂咧咧,喝醉了酒就说出口来,被那位队长暗地里报告给她。她得到消息后,首先亲自跟踪一下盛东声的行踪,发现最好的干掉盛东声的时机就是在夜里应酬之后,当街两颗花生米,立刻结果。他应酬的地方他们也进不去,只能依靠黑灯瞎火的街角。加之盛东声又喜欢应酬,遂立刻以送蛋糕这种形式警告之。幸好盛东声嗅觉敏锐,自己也感知了不对,立刻防备起来。
  今天是周末,谁知道这夫妇二人竟然想出门呢?她叫了一辆出租车跟在后面,一路判断对方要去哪里。直到眼看着两人进了古董店,她直觉不好。光她一路看见的,此刻在周围的吴四宝的手下就不少。夫妇二人就是一直呆在里面都不行,更何况如果办完事出来肯定被围攻,根本不费劲儿。
  思来想去,她还是得管一管。
  这是救人,也更是她的机会。这里面的危险,她完全可以控制,甚至——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包——自己还有很多种方法,很多。
  她让出租车停到两个拐角后的僻静处,下了车。算了算这一路过来都看到多少人多少火器,可能还有多少,又想了想附近的路线,然后转身走入一条小巷,于脑海中确定了路线,在老虎灶的路口转身,一路小跑,轻灵矫捷地翻越防盗的矮墙和堆放的杂物,未几就出现在古董铺的后巷。
  那后门,也不知道平日里都走私什么东西,遮遮掩掩,一般人不好发现——幸好。不然万一一会儿吴四宝的手下来了,一下子就能发现这里是出口。只不过人家“久经沙场”的,说不定也能看出来。
  要快。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进去一看,那夫妇二人果然站在瓷器架子前,掌柜则干脆没有搭理他们,自己坐在柜台后面看账——稀奇,难道觉得盛东声太唧唧歪歪了?——她于是假装也是看古董,遂也没引起掌柜的注意。她缓缓踱步至夫妇二人身后,就在盛东声丁雅立发现了她即将喊出声的时候,她双手搭上夫妇二人的左右肩,在两人耳边道:
  “外面有人。听我的,我安排你们出去。”
  两人的表情她一辈子不会忘记。就从那一刻起,她知道盛东声不堪大用——镇定如同被雨冲走的颜料,露出底下泥塑的扭曲得难看的神佛来——而丁雅立却值得信赖,只是眼睛睁大、眉头一皱,继而看向掌柜。
  她和两人寒暄起来,一会儿“你也来看古董吗”,一会儿“我正好想买一件什么什么你帮我看看?”,声音之大,掌柜不会听不见,然后拉着二人往另一个角落里去看佛像。她一边胡乱和丁雅立说着什么真不真假不假好不好的话,一边在里面见缝插针低声地说一会儿怎么跑。盛东声别的话不说,此刻立刻提出自己要先走,她瞪了他一眼,心里那些瞧不上和恶心越发翻涌,为了阻止他真不听话做出什么出格之举,“你一旦出去,就是个死。”
  她连惯常用的“你信不信”都不想说了。
  三人说好——或者说,是她和丁雅立说好,让盛东声配合她们行动,救他的命——然后又假装挑了一会儿佛像,与掌柜讨价还价说了半天,由丁雅立率先说,她回家里去取现钱,现在就要拿货,由盛东声留下陪万小鹰再看看,理由是盛东声也找不到钱都放在哪里。万小鹰说好,等丁雅立走到门口,她又忽然叫道,说有件东西要丁雅立帮她顺路取来,一直追出去,两人这就一道走到了街上。
  万小鹰当然很清楚,她可以让盛东声先走,同样安排,她也追出来,让盛东声取,绕个路去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也没问题,自己自有办法把他弄出来。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钟危险,她应该让被保护的主要人员从速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选择了让丁雅立先走。
  两人假装亲密的好姐妹,嘻嘻笑笑地往停车的地方走。她一边笑一边向周围看,眼神快速扫了一圈,人数确实不少,但不怕,她能明确感受到对方的目光都看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就移开了。
  对,就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你们的目标还在店里。
  也不知道这时候盛东声会不会吓死。但是相比出来就是个死,大概是老老实实的。
  老老实实怕死的也不错。
  她和丁雅立一道上了车,让司机按她的路线往一个方向开,七弯八绕,回到了自己刚才转身的老虎灶不远处,就准备下车。
  正要走,丁雅立抓住她手腕,她回头一看,丁雅立已经是一副紧张的表情——也许刚才是她不察,一路上都只关心跟踪的人了,没看这被保护对象——关切地望着她,“小心!”
  那语气里尽是深重的担心,却又被强装的平静给兜起来,坠坠晃晃的,像是随时要掉下来。
  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与自己的真实身份毫无关系的人关心自己的安全。
  “没事儿。放心吧。”她拍拍丁雅立的手,下车离去。
  采用同样的路线,除了手上多一块砖头之外,她轻易就返回了古董铺。进来之前,因为果然没有遇到围堵于此的瘪三们,她得以观察了一下附近的情况,打定注意,把砖头放在了自己认为盛东声一定可以翻得过去的那个位置。
  往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她带着惊慌不已的盛东声,从小巷翻出来,挽着他的手快速进入附近一个戏院,混进后台,溜门撬锁,用人家的化妆品和衣服把盛东声换了个模样,然后安排盛东声上黄包车离开。自己呢,则又从另外的小路回到古董铺对面的酒店,监视着瘪三们等不及了进去,吵嚷一番才知道上当了——那老板,被她和盛东声一通天花乱坠地哄住、去翻更金贵的佛像,回身出来一看,两人已经不见了。
  也是个开不长的主儿,她想,看看手表,时间还早,咖啡喝完,这时候妆化得全然不是自己的盛东声,必然已经到家了。
  哎呀,这一天还很长,很长……
  她心满意足地托着下巴,品尝咖啡。暂时什么都不想。
  盛东声回到家,第一件事是去洗澡。也不知道是为了洗去脂粉还是洗去晦气。丁雅立懒得理他,心里也觉得该好好洗洗,因为他进门的时候,她简直认不出来这是谁。
  女佣下来说老爷在浴室里嚷嚷,但是听不清是什么。她只好上去,推开门,水汽氤氲里,“你说什么?”
  “我说——”不知道是在洗头还是搓脸,听上去满嘴是水,“那西服——要干洗——有——脂粉——”
  她又下楼去,专门把西装外套拿起来看,蹭了点粉,其实不算什么,擦一擦就好了,裤子才是问题多多,蹭破弄脏,泥点草痕,简直不知道是怎么滚出来的,明晃晃只有两个字,“狼狈”。她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直接扔给了女佣。“能怎么收拾怎么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