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哦?那你觉得呢?”她问汤玉玮觉得谁更好看,汤玉玮立刻反问。
  “我觉得…怎么说呢,林楚楚好像更温和一些,比较属于‘眉清目秀’这一类,平静自然;而周璇更‘顾盼生姿’一点,光彩夺目,美得很张扬。”
  “就是一个向外,一个向内咯?”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
  “不过?”
  “我总觉得周璇其实看上去很脆弱,而林楚楚很坚强。周璇感觉是风筝上了天,随着风飞,但也随时可能掉下来。林楚楚则像一汪清泉,随风起波澜,但只是波澜而已。”
  汤玉玮多年之后曾在香港重逢黎民伟林楚楚夫妇,想起这一桩久远对话来,感叹裴清璋颇善识人,当夜回去问裴清璋有没有兴趣开个相面摊子。
  此时此刻呢,她还不好断定裴清璋的本事,只是一门心思拐带裴清璋说话,不去注意她们从金都出来正往哪里走——“嗨,我们在这儿拿红娘比莺莺,错了错了。你觉得慕容婉儿呢?”
  “太漂亮了!年纪轻轻就这么漂亮,再长大些还不知道要怎么样!”裴清璋感叹,“崔莺莺要是真有这么漂亮,别说张生要逾墙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想!”
  裴清璋说这话的样子全部映进了汤玉玮的眼底心底,如风吹落叶,树枝摇晃,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挽着裴清璋的手往前走。
  “说到这个,当年那个和林楚楚一起,演红娘的,是叫——叫什么来着?”
  “李霞卿{23}。”她说,望着地面。
  “对对,李霞卿。欸我记得她可是飞行员,后来不还去美国了吗?我看报上说她自己买了一架飞机,叫什么——‘中国精神号’,在美国到处飞,到处筹款,给抗战挣了不少钱。”
  “对,都有。后来还演了一部电影,叫《Disputed Passage》。”
  “你在那边,见到她了吗?”
  她知道裴清璋在看着她,等到答案的目光倒也不含多少强烈的询问。也许应该说,她想,也知道自己这是有一点点心软,其实说了又能怎么样?裴清璋不能去香港核实她的说法,老是回避,反而更惹人生疑——哪怕她从不打算从裴清璋身上捞什么。
  “没有。那已经是1939年了,她去的时候,我都已经回到香港了。”
  “回到香港了?为什么会去香港呢?”
  “家里要走,财产转移起来,只有一步一步地转。很多都从香港转,回来的船也只到香港,总不能从日本那边过啊!”
  “哦。”
  裴清璋不打算追问了,她倒是继续说起来:“如果我还在美国,我应该会去采访她,”她抬起头来,看着前方的虚空,仿佛看见一种不曾存在的未来,“也许可以做出一篇很好的报道,非常好的那种。只不过——”又垂下眼神摇头,“世上没有如果。”
  裴清璋沉默了,似乎不知道怎么接话,她也宁愿裴清璋什么都不要说。没想到只闻鞋跟哒哒没多久,忽然听见裴清璋说,“但是像李霞卿这样也好,有胆识,有能力,靠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轮不上别人来议论。不然,难保不被男人给编派了。”
  “哦?这又是从何说起?”
  她转过头望着裴清璋,看着裴清璋脸上的神色平淡,嘴里说出的话却全不是如此,“‘赵□□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那管东师入沈阳{24}’。马君武还自诩是教育家,人家在不在都闹不清楚,就要把黑锅扣人头上。东师入洛阳,那是张汉卿的错,这倒像是赵四的错了,把赵四弄得和飞燕合德、妲己褒姒一样,这都什么时代了!还这样说?”
  汤玉玮最喜欢听这种话了,从裴清璋这样平日里最是小心翼翼的人嘴里听到就更开心。于是她添油加醋地说着什么马君武的往事,勾着裴清璋说出“男人骂男人,骂就是,何必牵扯上无辜的女性?打油诗这么写,根本就不尊重女性!这样的人,还搞教育,为人师表,还是误人子弟?”这样的话来,她简直要拍手叫好。
  裴清璋发完了议论,忽然反应过来,“咱们这是去哪儿?”她见马上就到,也就不在隐瞒,道:“拿礼物。拿了就去你家吃饭。”
  汤玉玮给她印象中不太好相处的裴太太陶静纯送的是一匹湖蓝底金丝凤尾花的织锦缎,一边说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一边说回上海也一年了就是没有专门找一下裴清璋也就疏于探访,一边还说这是老板再三保证的确是杭州产的,做旗袍极其合适,“裴伯母这样好身段,多裁几套,夏天来了正好穿。又亮又柔!”
  裴母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用手轻掩着嘴,上半身朝后靠去。裴清璋坐在她对面,也微笑着,嘴上配合说着什么到时候出去打牌一定很光鲜亮丽之类的好听的话、正要夹一块肴肉给她,女佣却上来了,两手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荡漾在漂亮的白瓷大碗里的银耳莲子羹,左手还用无名指和中指夹着一碟配肴肉的香醋。女佣手里又烫又重,三步并两步就往前跑,若不是她及时看见喊了两句“小心”,裴清璋差点就和女佣撞上,接着把汤弄洒一桌子,烫到自己、客人以及母亲。
  幸好没有,只是醋撒了些,脏了桌布,又去换一碟来。女佣身材肥大,走起路来有些摇晃,两脚踏在地上,仿佛穿了拖拉板儿,吧哒吧哒响个不停。汤玉玮从这边望过去,裴母依然笑着劝她吃——吃那挂糊太多的西湖醋鱼,吃那肥腻过头的烧鸭,吃那糖盐都太多的腐竹红烧肉,吃那太干的慈姑、料酒放太多的炒鳝片……
  她吃了,还是很努力的,继续勾着裴母讲话;眼睛的余光却时不时看见裴清璋并不多么愉快的表情,好像原先还和银耳莲子羹一样甜美——她怀疑女佣暗地里放糖了,要么就是莲子实在不好——现在就跟醋碟一样,洒了,冷冰冰的沁进桌布里。
  女佣啪啦啪啦的脚步声又响起,汤玉玮心里怀疑起,这到底还有多少个菜啊?她真的吃不下,一个都吃不下。
  “你们家这房子,倒是不错。”吃完饭,聊了一会儿,天色全黑了,汤玉玮告辞,裴母让女儿去送,裴清璋哪要她叫,立刻就起来,穿好衣服一道出去,还说送到大路上,坐上了黄包车再说。等走出门口的小花园,裴母畏寒已经回去了,汤玉玮突然开口道。
  “是啊,阔大,漂亮。就是里面只有两个不善治生、家务也不会做的女人,”她叹气,摇着头轻轻嘲笑着自己,“还总请不到合适的女佣。”
  两人并肩走着,汤玉玮转过来对她笑,“别别,肴肉还是好吃的。”
  “那可不就更衬得她不行了?肴肉是外面买的。”
  “唉,其实,就三个人而已,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难道剩下的菜还要吃?不吃嘛浪费,吃嘛实在是不太好吃。难为你们。”
  裴清璋每次见了汤玉玮这副挖苦人的样子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想起十年前也是如此,十年后这家伙竟然不改,“你这家伙!十年了,还是这副样子!”
  “这幅样子?哪副样子?”汤玉玮嘿嘿笑着,两人已经走出了一截路,眼看要转弯,汤玉玮回头望了一眼,“不论怎么说,这房子是真好。”
  “嗯。好。”一阵寒风起,她裹紧了身上的驼色毛呢大衣,“爸爸留给我的。”
  “对了,伯父呢?”
  “爸爸他……”
  也许不该说的,可是话都到了这里,还能不说吗?也许也是可以说的。为什么不呢?说了汤玉玮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爸爸后来去世了。死在……以前最爱去的那个长三堂子里。去世前,他把家里其他的产业都卖了,凑了一大笔钱拿去买了这套房子。”
  两人停下来,她回头看着房子的方向,汤玉玮看着她,“清璋,对不起,我不该……”
  “说什么呢。”她转过来,眼神在汤玉玮的眼睛上匆匆停留了半秒,又移开,像是不敢看一样,“和你又没关系,这只是事实。”说罢挽着汤玉玮的手继续往前走,“要不是爸爸这样做,我这点收入,要维持一家人生活还要如此吃喝,是断不行的。可就算如此,有一套大房子,不用付房租,吃喝,女佣,应酬,衣服,什么都在涨价——我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到几时。”
  寒风中,汤玉玮突然伸出手握了她一下,有阵阵暖意从指尖掌心传递过来,“别担心,你不是一个人。”
  这话说得恳切,她霎时觉得心都在融化。可为什么呢?她也来不及去细究汤玉玮说这话的意图和背景,有时候她真的只是需要有一个人说这样的话给她听,这就足够了。
  没想到汤玉玮接着道:“你家这房子如此大,放着也是放着,要是你和伯母都不反感,我觉得倒不如对外出租,横竖现在大家都想住进法租界来,你不至于找不到租客。选一个你和伯母都满意的人,一起过日子,还热闹一点,彼此也有照应。”
  她不知道自己思维太快、早已想到了母亲可能闹出来的烦心事而变化出的无奈表情是这样愁苦,竟然令汤玉玮自悔失言,转而道歉,说着什么我原不该说的,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