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之后她又想了五分多钟的内容,用铅笔写了又改,最后才用钢笔谨慎地落笔,生怕太过潦草裴清璋看不懂——写完了又才想起裴清璋自幼看帖临帖,自己写得再潦草也未必看不出来。
  这是幸运的事,她想,上海是她长大的地方没错,比祖籍南浔更算家乡,但这里没有她的曾经了。与她的曾经相关的那些建筑,残垣断壁或人去楼空;与她的曾经相关的那些人,逃亡后方或远遁海外。她不知道裴清璋也和自己一样,不敢回望,不曾重访,好像往昔被封在一个坛子里,不能轻易揭开盖子,否则便有发失心疯的危险。她像是一个崭新的人来到了上海,此时此地的时空与她的过往毫无关系,她生于斯长于斯却没有根。
  直到裴清璋,她才觉得自己和往日的联系被重拾,像是从灰暗的海水中捞起一条粗粝而坚实的绳子,将自己引向一条大船。她不畏惧风浪,但不希望自己只是舢板一条。她也渴望有一个人能够成为自己在上海的生活的另一面,把那另一面构建起来。
  她能明白自己这不能自抑的想法,自然也能明白自己这不由自主的慎重,甚至为此还有了几分珍重之感。
  很多事以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比如照顾裴清璋最重要的不是照顾人、照顾健康、照顾她不要被人欺负,而是照顾裴清璋的自尊心。裴清璋不自负,也不怎么自卑,只是不爱表达,更不张扬,有时候受了欺负,那守旧古板的教养使得她不会去反击,暗地里恨不恨?当然恨,只是不报复,仿佛这是决斗者必须坚守的道德。
  她有时候会好奇,裴家为什么会教出这样的女儿?此刻她靠在新闻社的椅子里,对着大开的窗子,感受最后的温热秋风。裴清璋的父母她都还记得,身形长相语音气质,都很清晰。虽然认识裴清璋的父母的场合与机遇实在不美好,甚至尴尬得过了头,但越是如此记得越是清楚。
  那是一二八{19}。那天她和裴清璋计划去法租界的一家蛋糕店吃蛋糕,因为她们已经争论了太久巧克力蛋糕到底是配香草糖浆好吃还是配草莓糖浆好吃,俨然有一种富家小姐无忧无虑的气质。终于去的时候,还不知道那路上惶惶行路的人是为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玩,哪关心什么打仗不打仗?下午五点多就回到汤家——那时候的房子还在马斯南路——裴清璋本来想早些走,结果说不太安全,可能要打仗了,让裴清璋不要自己回去,或者干脆不要回去,她们家住公共租界,离日本人太近了。而裴清璋担心母亲,她就拜托好心肠的父亲去把裴母给接来,当夜都住在汤家,第二天就听见轰炸的消息。
  轰炸华界。说起来,那时候,华界和她们有什么相干?就是现在,华界也不过是她偶尔要过去接头听命令的地方罢了,当时更是对于华界一无所知。然而裴母来的当晚,她们还在问裴清璋的父亲何在,裴母说不知道,当夜拜托宗族四处打听,结果第二天早上和轰炸的消息一同到来的是裴中衍滞留华界的一家长三堂子,现在没人敢进去,也就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她想起当时裴母的着急与哭泣,还有裴清璋那张淡漠失望的脸。那时候她还不明白这是什么。但说不明白吧,为什么又能一眼看出那淡漠失望的表情中假装的坚强和真实的脆弱,所以什么都没说?
  在那纷乱的一个月里,这对母女一直在他们家住了半个多月。等她们回去之后,她本来想通过打电话来沟通,结果电话不通,她竟然骑着单车跑去看望裴清璋。
  在那老房子楼下,她人还没下车,抬起眼望着站在门口的裴清璋。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都没说话,很安静的上海的湿冷的冬天,她围着一条毛呢围巾,喘着气,心跳渐渐平息。
  她回忆着这些往昔,差点儿把铅笔戳进鼻孔里。疼痛使她想起裴清璋的父亲。后来她回到家,隐隐约约听到父母亲的议论,说什么裴中衍当初娶这位太太也是不得已,什么不得以到底还是爱的,不爱怎么不娶个小?家道中落自己又没有谋生的本事,娶什么小?然后是母亲长长的叹息,说陶静纯也是命苦。然后是父亲说,是啊,陶家虽然也是世家,但论中落……
  到这里她就没听了。有时候她觉得听大人议论这些话令她羞耻,就像别人遇见了她和他们家的人,总说什么汤家是南浔巨富,动不动还扯上的确是看她长大的张静江,那语气总有些奇怪,仿佛是一方面仰慕这豪富,一方面又鄙视他们只是有钱而已。
  等到她到了大洋那头,独自一人生活,除了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之外,什么别的身份都没有,她才有点明白做一个普通一点的人的滋味。
  可她从不明白裴清璋会有的曾有的感觉。在她明白、真正的彻底的明白裴清璋被人孤立就是因为她是遗老的孙女之后,她那样好奇,却舍不得问,就像舍不得去碰珍贵的瓷器脆弱的兰花——曾经有人送了他们家一株珍贵的兰花,她照顾得那样小心翼翼,惹得她母亲笑话她,嚯,这时候倒学会怜香惜玉了!往日别人送你什么古玩玉器的时候,也不见这么小心!
  裴清璋在她看来不就是幽涧里的兰花吗?汤家是南浔富商不假,她爹也是富商不假,可她的爷爷是革命党,一旦奉行了思想开明,整天给后代的都是新式教育。她不反对,她很喜欢,而且小时候她接触过、听说过的私塾先生们也的确不怎么样,没使她厌烦,也没激起她的兴趣。她其实喜欢诗文,她想知道大人们说这好那好,到底是哪里好,她怎么看不出来。可周围一个师傅都没有,她拿着王国维看了三天只骂自己榆木脑子。
  然后她遇见裴清璋。
  一开始她还没看出来是那些女生孤立裴清璋,后来见一群类聚和一人孑立也就自然明白。可是这借口她不懂,“她家是遗老”,然后呢?她问,她们还是说这些那些。她也就没再问。上国文课的时候老师喜欢裴清璋超过所有人,别人回答不了的问题都转而问裴清璋。她看着裴清璋落落大方地回答,再看看周围人的表情。
  继而又看着裴清璋的侧脸,看了很久。
  那天她喊了一声坐在树下看书的裴清璋,那时还不太熟,于是自觉冒失,开始努力找话套近乎。在看什么书,那天的作业啊,现在想想这自来熟的本事早就不止于此、日益精进、能看人下菜碟了,可一旦回想与裴清璋最早的一对一对话,竟然还会脸红、还会觉得尴尬。裴清璋倒是好脾气好教养,声音清晰语调平和,不卑不亢地回答她——
  自己简直像只狗,小狗,傻狗,乡下土狗,新到一户人家,看见人家家里的大猫,上去摇着尾巴,而裴清璋就是那大猫。
  她坐直身体,对着脑海里的这幅画面无声轻笑。
  后来,她们就相处开了。不知道是狗尾巴摇得好,还是大猫终于放下了戒备,两人成了朋友,她成了整个班上唯一一个愿意和裴清璋说话的女生,裴清璋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渐渐地班上那些女生竟然生出势不两立的顽固,彼此成了对方唯一的朋友。
  她们一起上学,准时在校门口碰头;一起放学,天气好她陪裴清璋走好一截回去,天气不好她就让家里司机先送裴清璋回家;吃饭要一起,周末出去玩要一起。有一次送裴清璋回去,裴清璋把书拉在车上,她赶忙下去送——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裴清璋看上去失魂落魄——跑上楼梯,正好遇见裴清璋的母亲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瘦削的美丽妇人,岁月没有夺取她的皮囊之美,只是没有放过她的灵魂。
  在母亲失神的瞬间,裴清璋转过身来,谢谢她,拿走了书,与她告别。直到回到家,她都没有明白刹那间裴清璋脸上转换的好几种神情各自是什么,有什么意涵,是因为什么。她带着疑惑回到家、上餐桌,被父亲问及,才说今天遇到了什么。
  于是父亲说哦,这样啊。
  “爸爸,说她们家是遗老,什么遗老?”她问。她的哥哥在一旁嘲笑道,什么遗老,当然是满清遗老,不然还有明朝的遗老啦?她打哥哥,父亲放下筷子,认真道:“裴家祖上是常熟人,虽然后来搬到了苏州去住,但她祖父裴之廉还是靠常熟乡情,和翁帝师{20}续上关系,是翁派。不过……”
  “不过?”
  “不过翁文恭倒台之前,他就倒了。翁文恭做许多事,全出于个人私怨,保守还是保守于保护儒学,不能说是完全反进步的。裴之廉虽然是他的晚生后辈,却比他还要保守。据说,在翁文恭倒台之前,两人就没什么往来了。翁文恭一倒,自然就更无可依靠。满清将亡之际,保守至此的人自然也没有捞到什么新的好处,不过赚了些油水,寓居上海,装个样子罢了。”
  她听完,只是呆想,哥哥却和父亲议论起“遗老干嘛全家住上海这样不是很贵吗”等等。她朦朦胧胧地听见父亲说,“是啊,可谁能说的清呢?裴之廉八个孩子,什么样的都有,就是没有能干一番事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