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电梯来了,门被拉上,她靠着电梯的木制箱壁,阵阵想吐。这不良的反胃感一直持续,直到她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躺在床上,也依然没有消退,顶得她睡不着。
  一缕光从窗帘缝照进来,她想不起那会是那一束霓虹了。胃很满,但心似乎很空。
  第二天,是个周末。汤玉玮还在睡,裴清璋倒是起了个早。周六是她难得的休息日,这一天她可以自由支配所有的时间。于是与母亲吃过早饭之后,她换好专门为周六准备的不新不旧不难看、上班也不适合穿的连衣裙,往法租界另一处白俄咖啡馆去。
  往常她不爱到咖啡馆或茶室消遣,倒不是不喜欢咖啡与茶,而是没有一道去的对象。这样地方不是一个人去的,往常约她一道去的人她又看不上——幸好今天例外,今天是她愿意见的人。
  “谌教授!”一进门,未及回答白俄店员的问题,卷发斑白的女子就从墨绿色皮面的雅座里伸出手来招呼她,她也笑着挥手,师生都全无当初课堂上以法语对话的优雅样子。
  “清璋啊——”一落座,谌教授就拉起她的手来,“怎么样啊最近?你母亲还好吗?”
  “都好都好,”她拍拍教授皮肤松弛发皱的手,“教授你呢?你怎么样?学校还好吗?”
  “嗨,当初打仗闹起来,四校合并{14},大家不是都变成了‘上海基督教大学’吗?现在又好了,仗不能说打完了,但终归是打‘过去’了,四家又各归各,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四家凑在一起才知道各自都是什么样子,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是不愿意继续呆了。”教授望她一眼,一下望进她心里,照得她一愣,“薪资,氛围,内容,我都受不了了,我预备跳槽到圣约翰去。”
  裴清璋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她有时聪明太过,好话坏话、正话反话她都想到了,怎么说、说了有什么后果也都想了,但因为觉得什么都不想要,只好选择什么都不说。
  幸好这时候教授继续道:“咱们能交朋友,也是那时候好,也只有那个时候才行。往前往后算,都不行。都不行。”摆摆手,“你呢?公董局怎么样?”
  “嗨,老样子。事情还是那些事情。每天,也就是公文,打字机,修改,再打一遍,无非此类。有时候我都觉得我只是打字机与文件之间多出来的一个步骤罢了,不像是因为有了我、才有了打字机,而是有了打字机有了文件,缺了中间这一个,才有了我。”
  她的咖啡上来了,教授也笑起来,“胡说!你可是我教的最好的学生!我就不信那公董局了,除了法国人自己,还有谁能比你的法语说得更好!”
  裴清璋不好自我表扬,她的教养也制止她承认这种认可,“教授到圣约翰去,还是一样教法语?”
  “是啊,不然还能教什么?我也没有别的本事了!”
  “教授刚才说我胡说,现在自己也胡说了!”
  “别编排我,圣约翰人才济济,教英文可轮不上我。”
  “哦哟,这谁知道呢?万一‘人比人货比货’,倒显得教授您厉害了呢?就比如这个——”她话锋一转,说起市面上的时新商品来,有意逗最爱时髦的教授的欢心。口红,眼影,胭脂,香水,烫发价格日益不菲,也拦不住教授自给自足弄一个流行卷发的心。只是说着说着,突然,教授两眼一亮,裴清璋敏锐地捕捉到这目光,就像上课时一样,用期待的目光望了回去,像是一种最基本的知恩图报——没想到教授却说:“差点儿忘了,我还想问你呢,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到圣约翰来上课?”
  裴清璋曾有一瞬间想过可能是这话在等着她,但刚才说那一通以为已经混过去了,这下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当然,后面的种种她也在霎时间想过了,就是不明白教授为何说这个话,因为判断不清其目的,就不好预判会有的结果,左右为难。说去?那用什么来搪塞得到不去的结果呢?说不去?那会不会驳了教授的面子?用什么理由,钱吗?万一教授说多一份兼职?她怎么解释自己已经不能再有兼职了呢?
  “不过嘛,”幸好教授还是救了她,“我们这点薪水,比不上你那里啦。我们的收入,说不定还有你们公董局捐的钱咧!”
  她只好笑,强压自己马上要开始算账的内心,打起无用的、尴尬的哈哈,“是啊,是比不上……”
  与教授告别,她悄悄赶往另一处。对教授说,是给母亲买东西,自然也聊了一圈母亲如何,教授也发了一通对她母亲一如既往的评价;早上出门时对母亲说的则是要和教授一起呆到下午才回来,母亲什么也没说:实际上,她是专程到了一家粤菜馆的包房里,等人,吃饭。
  新雅{15}去不得了,为这些事她也不方便去日本人和汪政府官员们会去的地方。即便照迎面走来的人看来,那些地方也安全的——他们说话都用密码,怕个什么?
  “来的晚了,不好意思。点些什么吃?”郁秉坚在她对面坐下,将手里用来充数的提包放在一侧。
  “我不太饿,你看你吧。”
  “你不用为我省钱,” 郁秉坚笑道,“样子总要装。”
  她笑笑,有点儿言不由衷,也有点儿坦然承认,但到底为他考虑的,点的不多,样子装得一般——她觉得可以用自己吃不下来搪塞,任谁都不好反驳这种托词了吧?——堂倌下去,他关好了门,她小声问:“怎么样?”
  “还行。最近需要注意的不多。号子里的人虽然活动积极,但是还没有发现他们有找到咱们的能力。保持正常活动就行。”
  她点头,心里想着的是,你倒是不怕。“其他的呢?”
  “当土匪没啥新收获,还是器械不行。硬件不行,妄谈截获。我今天找你,就是这件事。”
  “这件事?”
  她虽然人凑了上去,心里却是往后退的。
  “还有一批材料要运走,怎么都需要三个人。他们三个一走,我有一阵是一个人都没有的。裴小姐,我需要你来学习拆解和安装设备。”
  听完,她人退到和心一样的位置上去了。站在那里,几乎寸草不生的沙地上,眼神向内收回,望着几丈外的沙地,好像那些沙子会告诉她什么道理。
  见她面有难色,郁秉坚回头看了看门,凑上来低声道:“裴小姐,我知道你的考虑。呃,津贴方面,我会向——”
  她立刻伸出手——她知道这是不太礼貌的姿势,她的家教不允许——制止他道:“我只是不想——”
  不想什么呢,在他让自己更尴尬之前,告诉他自己不想牵扯得更深更远更危险?这话说出来就不是尴尬了,不是直接谈钱了,而是让她自己都觉得羞耻了。毕竟他是那样照顾她。
  “算了,我来吧。”
  更深更远更危险,夜里她和母亲吃完晚饭之后回到自己屋里,准备继续看足可垫床脚的近乎全套的《人间喜剧》,可是心不在焉,总想起郁秉坚下一步的安排,自己要哪一天到何处去与他见面,暗号是什么,等等等等。郁秉坚根本就不算她的“上线”,她一开始是直接被朱家骅安排给郁秉坚“帮忙”的,后来才多了一个管她但又极少联系她的“巫山”,她根本就是被直接扔进这一摊事情里的。她能怎么办?她往哪里退都不知道。
  母亲从不是她的港湾,她有时觉得她才是母亲、母亲才是女儿,除了今晚这样的时候——母亲又在提给她相亲了。每说一次,她就得用一个新的由头去搪塞。不想结婚已经不行了,容不得她不想。年纪也早就成了母亲那一边的武器。今天她用的武器是“现在形势还很说不好”。谁知道母亲说,天底下再乱,日本人再多,这租界到底是安全的。
  这话她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因为事实也的确如此,至少是母亲认知到的事实。可就在她哑口无言的瞬间,母亲趁胜追击说个没完,她烦了,一句话冲口而出:
  “您天天不是打牌就是会友,那外面麻袋里的尸首电灯下的人头,您一个也没看见。”
  看见母亲脸上的惊骇与忧虑神色,她又心软了。她知道母亲是经不起吓的官家小姐(要这么说,比她自己还要再更“官家”一些),养在深闺,依靠父兄,丈夫的不归与自己的不育已经是人生大难了,哪里面对过这些血腥?
  “妈妈,现在物价一天一天涨,说不清楚什么情况。别说公董局,就是政府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之咱们先不忙,时事啊战局啊,往下一步是什么样子,也还说不好,万一选错了,可不止是得不偿失。你也别听那些牌友瞎说,我们不着急,不着急。”
  “你说得那些……”
  “那些事情也说不好都是谁做的,青帮也乱,瘪三也多……”
  她一直劝,直到母亲的神色缓和下来,心里想着的,是只有自己与母亲相依为命,也只有自己能保护母亲,自己本不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