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唐棣站在原地,听着这一席话,看着那白衣人感叹,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怀念,看出了惆怅,还看出来一种隐约的仇恨的火焰,轻佻地跳动着,好像随时会变成更大的烈焰。
  这人在恨,而且还享受这种恨。
  “死规矩害死人当然是不对的,但我觉得,无论是人还是妖,甚至大魔上仙,都不应当自己给自己戴枷锁。”
  所以为何一定要成仙呢?做魔不好吗?
  “嗯嗯,枷锁,枷锁。”白衣人点头道,“那唐姑娘觉得,是否应该做点什么来改变这种情况呢?”
  唐棣一愣,难道这就是她等着我的地方?
  “如有更好当然可以更好,但——什么才是更好呢?”她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会不会只是我们以为会更好,实则未必?”。
  不管是不是眼前这个人她都会这样说的。只是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她说得并不友善,肯定多少叫对方觉得她挑衅。
  对方一愣,挑了挑眉毛,光洁的额头上堆出层层的抬头纹:“那唐姑娘是觉得应该顺应天道咯?哪怕天劫降至——我想唐姑娘在魔界这么久,这样的话应该听的足够多了,这两个字甚至已经听腻了——到时候,三界众生都无法幸存,要将你毁灭,把你所珍爱的一切也毁灭,也顺从这样的天道咯?”
  唐棣听了多少有些愕然——只是什么比喻?这就是她的墙角?
  其实要说牺牲,端看什么是代价。要她牺牲自己,坦白说此时此刻,她无所谓,她虽然比一开始进入魔界的时候好些,但依旧觉得自己并不如别人珍贵,因为打心眼儿里想要忘记过去,要忘记过去就会连带忘记自己的来历甚至自己本身,似乎自己的彻底消失才是一切的解答——但牺牲所爱不可以,她想到霓衣,也想到师姐,但无论是霓衣还是师姐,都不能或不应该被牺牲。
  师姐她已经无能为力了,可霓衣——
  但这家伙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如果这既是图穷匕见,这匕首是要刺谁的?
  “我不相信天道会对自己如此残忍——就算有一日苍天真的要如此,我也相信它有自己的道理。生于此世,盘桓变化,我相信一切的一切终有一个归处。”
  由于没多少好的例子支撑,她自己也不能说十分相信自己的说法,终归有些底气不足;白衣人听完,哈哈大笑起来:“人间百万无辜死者,也有不少是这样想的,不也做了唐姑娘还是地府官差时见过的枉死鬼?”
  原来这家伙的观点是卡在此处,她想,这家伙看待事物一定是只看单面的,或者说只选择其中一面、抛弃另外一面的,由此得到孤立的观点,简直是一根经到头,不肯回头,不肯撒开嘴里咬着的骨头——就像自己的那些执迷一样。
  但谁能知道执迷背后是什么?除非为了苍生福祉,自己这样的执迷又有什么好处呢?当然,反过来说,自己所谓的“为天下苍生福祉”的执迷就一定是为了福祉?这和顺应或不顺应天道的选择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别,都是不知道结果的执迷、盲信。宇宙洪荒逝者如斯的长河里,盲目是难免,但是不能一昧盲目——虽然盲目带来一往无前的勇气,但同时还要有敬畏才行。
  对方问的问题是无法回答的,因为她既有勇气,也有敬畏,假如自己手上有了毁天灭地、改造三界的力量,她的第一感受也许是害怕。就凭这一点,她此刻无法做出选择。
  而且她不认为自己不能反抗天道,因为历史大势不是任何人、任何群体可以改变的。
  “即便如此,”她说,对方的笑声也停下了,“我还是不愿意对抗天道,我愿意顺应它,相信苍天之道会为更多人好,我也不反对我自己为更多人牺牲。”
  白衣人看着她,可能没看多久,只是目光深邃,倒像是看了很久很久似地。末了,白衣人轻叹一声,说很高兴结识她,希望今天来这一趟能帮到她,“也愿你的牺牲终有价值。”
  第六十二章
  寒风凛冽,但远处可以看见蒸腾的水雾,霓衣也看到了,转过来笑道:“快到了”。
  她报以微笑,“好啊。看样子还挺暖和的,是个温泉?”
  “不知道,只是知道水热。”
  “是温泉也好笑啊,为什么温泉里还会有螃蟹,不怕被煮了?”她说。
  霓衣笑出声来,“被大螃蟹听见,一钳子夹死你啊!”
  距离她与暮霜回到逍遥谷,已经三天了。那日从古怪的洞窟里离开,她虽然感觉对方为了奇怪的目的一直试探自己让人不很高兴,但收获的短暂回忆是美好的,尤其是那不想忘记、终归忘记、却相信最终一定会抵达同一个地方的信念,虽然说不清是不是现实念头的投射,但给了她安慰和信心,去笃信终将记起,去放下短暂的强烈探求心,忘记自己,专注当下的事。
  即便如此,对暮霜的提防还在,回去的时候暮霜虽然只是普通寒暄、她也只是普通应付,到底多打量了对方两眼。
  如果她就是那只猫头鹰,为什么?和过去有什么联系,会不会——
  会不会当年在森林里也是她?
  然而当时的感觉太不确切,实在做不得数。她只能抓着袭击自己和霓衣、试图抓走镜儿这一点来推测暮霜的目的,为什么抓镜儿?为了杀自己?为什么又没有追杀到底?那时暮霜肯定能做到,为什么不?不是杀,那是测试?测试自己干什么?测试自己想没想起来?想起来又怎么样?当年的一切都是为什么,是要杀了自己?自己挡了她的道?那现在就不挡?现在她是杀不掉自己了,但在那洞中,也不是不可一试的,为什么没动手呢?
  想得太多,时间太短,很快就回到逍遥谷。凌空一看,霓衣和泮林正在家门口坐着闲聊,周围空空荡荡,看来是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四人坐下,先是问了问唐棣此去可好,又问这边修整的情况,自然是都说不错,末了泮林拍着胸脯——唐棣不由得想起雪白的猫头鹰拍胸脯的画面,差点儿笑起来——说自己有了暮霜回来,就绝无问题了,“霓衣姑娘和唐姑娘最好尽快上路,去蟹湖。”
  她看一眼霓衣,霓衣点头,眼神里并无多余的暗示,她也不多言。夜里,她固然告诉霓衣自己对暮霜的猜测,霓衣听了又是思考又是讨论,二人次日一早还是正常上路,群鹿来接,泮林笑说,这真是“马不停蹄”了。
  “这家伙与你混得这样熟了?”她问,“还是你们以前就这样?”
  “他才不呢,他以前讨厌我。不太喜欢和我说话的,总是阴阳怪气的。你看他这样子,样子亲切,实际上最是乖戾无常,暮霜一向如此,总也算赏罚分明、纪律严格,泮林才不呢,他总是叫人捉摸不透。这回这么积极,还准备了长长的一篇道歉作为托词,天天缠着我套近乎,每天的话那叫一个多,缠得我都烦了。”
  她没想过猫头鹰也可以是聒噪的鸟儿,不由大笑。
  “所以,你昨晚说的,”霓衣等她笑完、还又列举了些泮林的劣迹讲笑之后,认真道,“我觉得的确有道理,也许这两只鸟背着我们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盘算也说不定。只是,现在就是让这两只鸟留下也没有什么损失,无论他们有什么目的,现在话说出去,事情就必须这么干,他们也一定能会干好。但蟹湖只能我们自己去,不光是水火交侵的实际需要,而是——”
  “而是万一假手他人正是他们想要的?”
  “不排除这一点,但我主要觉得,此地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他们与螃蟹是否有以前的恩怨,还是我们来要万全一些。”
  她就此与霓衣逗笑地说起蟹湖的种种、往日是否有所冒犯等等,霓衣坚称自己没有,她非要设置种种假定,缠着霓衣说话,不但自己享受,霓衣也喜欢。两人就这样玩笑着到了寒冷的山峰脚下,放走雄鹿,开始登山。翻越险峻的山脊,躲避不显眼的寒霜,其实除了两人彼此的逗笑,一路相当艰苦。但因为彼此的存在,倒好像都不艰苦了。此时眼前看见热腾腾的巨大温泉湖,都不去想里面有个螃蟹,这螃蟹会不会什么邪恶的存在,光想进去泡一泡了。
  好像与霓衣一道,固然在山洞里还信誓旦旦地不愿意牺牲她,却愿与她一道面对一切艰险,半点不怕。
  到得湖边,还来不及去看水清不清,就见水边浮出来两只眼睛。她差一点儿就要叫了:小螃蟹!然而对方看见她们,似乎快速地确认了身份,然后眼睛收回去,整个躯体站起来——立在眼前的是两只长得像鱼但几乎龙化、鱼鳍化为须不说还生了四只爪的东西。
  “二位姑娘,大人已经知道二位要来了,派我等在此恭候多时,请二位就随我们来。”说罢就回身从水中抬起一乘轿子。轿子莫名沉重,两只似鱼非鱼的妖精颇费了一番工夫。而唐棣站在那里,看着这两个家伙好奇,好像在哪儿见过,但是是什么来着?
  “它们是啥?”她悄悄向霓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