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你去吧。”霓衣说,“万不得已,我们千里传音。我想咱们的本事,他们俩应该还听不见。”
  她听到后面这句,扑哧一笑,“这就看透了?”
  “这几日看泮林,无非那样。虽然老实干活,但实在聒噪。你猜他是个什么?”
  “雪白雪白的,不是鹤吧?魔界应当是没有鹤的,但是——”
  “雪鸮。”霓衣凑上来,“所以雪白雪白的。”
  “哦……诶但是……”
  如果泮林是只猫头鹰那么,暮霜呢?
  “我不觉得他对我能有什么威胁,至少不是现在,他们肯定是会帮我们把事情办完的。所以你放心大胆地去,要是什么陷阱,我也相信你肯定可以脱身,大不了千里传音,我来救你。”
  霓衣笑,她也笑,想说“还要你救”,又觉得这是两人结伴以来第一次彻底分开行动,习惯了朝夕相处,一下子要分开,竟然有些抗拒。
  霓衣从她的眼里看穿她的心,大着胆子靠上来——或者也是被月光蛊惑——两手覆在她手背上,像是在安抚,在向她保证,“想起来不也是好的吗?我们不要带着谜团生活。”
  我们不吗?她一时想起之前记起全部之后的苦楚,至今不能解,也许知道了也无法解开。
  但是霓衣要她这样做。
  许是同样被月光蛊惑了,她觉得霓衣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好。那我后日就走,这边事处理得也差不多,就交给你和泮林。”
  “嗯。”
  然后霓衣凑上来,轻轻吻了她的脸颊。她得承认,在霓衣身体向她倾来的时候,她的心跳霎时赛如擂鼓,但是柔软嘴唇轻轻接触皮肤的瞬间,一切都安静了,像四五更天的深夜,万籁俱寂,无有任何烦忧。
  凡事不在任何一刻停留,连死亡都不会。人所能做的,只是占有当下罢了。
  第三日的清晨,暮霜唤来另一只金翅大鸟,二人坐在背上,一路向西南边飞去。金翅大鸟飞得极高,从空中俯瞰地面,尽如蝼蚁。她看着风景,用余光打量暮霜。暮霜大部分时间还是保持不怒自威的面无表情,此外偶尔还流露一种高傲。她一开始觉得这是暮霜作为一只拥有高深修为的鸟正该有的,后来渐渐觉得这样飞多了肯定会予人一种高高在上的错觉,而这也许就是鸟族共有的傲慢的来源。
  如果觉得自己生来高人一等,哪怕真的高人一等,也不是什么好事。
  渐渐靠近炎魔地之后,地面上的景致改变,位置上比之前她们来找钓星的地方更偏,地上更无草木,全是乱石不说,山石俱是漆黑,土壤全是黄沙,荒芜不毛,莫此为甚。自空中看去,目力所及无不如此,广大而无生命的地带。她心事重重,一边怀疑暮霜是不是也是一只猫头鹰、如果是那么会不会就是袭击她和霓衣的那一只,一边又觉得暮霜的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去会遇到什么,自己追寻的到底有没有被追寻的价值,真的应该这样做吗?
  这荒原千里的不就像你迄今为止的人生吗?一片破败,一片荒芜。
  但答案,
  金翅大鸟渐渐飞低了。
  也许就藏在这破败里。
  只是,破败里才是答案,答案会是金子吗?
  往眼前的山洞去的道路一样崎岖,乱石中勉强能看出羊肠小道的存在。暮霜领着她走进洞去,里面一片明亮温柔的黄色光线,地上的阵法虽然只是在沙地上画得,却十分清晰,正中插着一把古剑,似乎等待着来人。
  暮霜站住,对前面喊了一声“大人”,一个身影从前方走了出来,一袭白得泛蓝的长袍,头发在额顶随意挽个发髻,插了个普通的碧玉发簪,背着双手,见了唐棣笑道:“你便是唐棣?”
  那双手五指修长,如同利爪一般。唐棣看这人的脸,别的不说,剑眉向上翘起,不像猫头鹰,像,嘶——
  像蛟。
  第六十一章
  “我便是。不曾请教前辈大名。”
  那人笑笑,“名字不过给人叫的,日久天长,终究要忘记,就像苍生所谓的‘来历’,日子久了谁在乎?我不过是个懂得些稀世阵法的人,勉强使之不失传罢了。暮霜前天与我说,你有和她一样的需求,萍水相逢,我们何妨不知姓名,只处理你想解决的问题呢?”
  对方说话的时候,她固然礼貌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也趁机打量着对方的气质,此时着一番话虽然说不上滴水不漏,但到底是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她也就点点头以示无意见的认可,顺着对方的修长如爪的手,走向地上的阵法。
  “多谢大人。我只需要走进去,然后?”
  “走进阵法中,站在中间,以手触剑,闭上双眼即可。你还可以握着剑柄,尝试把它拔出来。”
  她敏锐地从眼角看见暮霜在听到“拔出来”的时候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一闪而逝。
  “好,我试试。”
  一边走一边看阵法,自己也清楚,至多只能判断阵法是否有害,其原理是断然看不出的。但是乍一看她就看得出,这阵法很奇怪。从材料与画法看,一切法力的源头就是那把剑本身,其余别无他物,线条只是为了集中剑的力量——如此看来绝非有害的阵法,至少从目前能看到的部分来说。但是,这画法很怪异,说不出来具体哪里怪,但就是不同于大部分常见的阵法,有点儿像——
  像自己试图用来保护师姐不要堕魔的那个阵法?
  不——记忆忽至,电闪雷鸣的泰山之巅忽然重现眼前——这像是自己试图用来复活师姐的那个阵法,是一种倒流之阵。
  她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只有两分心力在嘲笑自己还没摸剑呢就想起来了,剩下的全在对抗不适。
  视线模糊中似乎看见,或者仅仅是感觉到,暮霜准备上来扶她,为那白衣人阻止,“唐姑娘?”
  “没——没事。”唐棣稳住自己,“没事。”然后走向阵中。
  不是任何其他把她从晕眩中唤醒,甚至不是自己的意志,而是这个白衣人给自己的感觉。
  如果暮霜就是当日的猫头鹰,那么这个白衣人的压迫力比暮霜强十倍。
  “那好,请吧。”
  站在剑前,距离近了才看得仔细。一把应是锻于上古的剑,造型简洁质朴,雕饰繁复奇特,尤其是青铜剑柄上的花纹,道道横平竖直,组合起来,不是饕餮,不是夔龙,看不出来是什么——照她觉得倒是很像树木枝桠——整体予人端庄之感。
  端庄,整齐,秩序,高雅,那些细微的曼妙的凹槽里应当流淌着的是金光。
  她望着那些花纹,眼里出现并不存在的绚丽金光,伸出右手的姿势就如同朝圣。抓握的力量一开始还算轻柔,似乎有所畏惧,畏惧这强大的东西不该为自己所掌握——不,不是似乎,她几乎能肯定,这把剑不属于自己,属于某个更强大的存在,自己这样做是僭越的——继而,不等自卑蔓延,强大的吸引力从指尖向肩膀向灵台向她的灵魂深处冲击去,她感觉自己的右臂与剑融为一体,出现在意识里的金光与骨髓里的光芒融为一体,她闭上了眼。
  眼前看见一片树林,不茂密,也谈不上稀疏,远处依稀能看到清泉,天边挂着巨大的月亮,仿佛触手可及。清风细抚,树枝摇曳,她觉得自己也是树林的一部分,生长于此,能感受到土壤中养分的多寡,以及与其他树木长于一处的快乐——似乎可以就此长生不死,不思不想,宇宙洪荒。
  正想沉醉这种介于意识有无之间的朦胧,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松柏般苍翠的青衣长袍随风飘舞。她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感觉到对方的手从自己身上拂过,接着扎根某处随风飘摆的感觉就没有了,意识清晰了,肢体存在了,有了脚掌接触土地的触觉,那和根系埋藏在土地的触觉是如此不同,那——
  唐棣?
  有人呼喊她。
  你来。
  是个女性的声音。
  快过来。到我这儿来。正好这次你跟着她,不然还没有这么好的东西等着你。
  另一个女性。
  她于是走动起来,一时走在树林周围,一时来到宫殿门前,要不是悬挂空中的月亮依旧巨大,简直怀疑走到了别的地方。仰头看去,四壁半个字也无,只有皎洁的月光照在一样白璧无瑕、清雅简洁的墙壁上。进来啊,里面唤她,她走进去,道路简单她却懵懂,想跟随声音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去哪里。以为要走丢之际,越过一扇小门,空旷的花园出现了。隔着香气袭人的桂树,她看见那边高大的青衣人正与一个白衣女子并肩而立,望着水面,不知在说些什么。
  哪怕只看背影,也惊异于白衣女子的美丽。
  哪怕只是并肩,也无法否认两人最是般配。
  她久久凝视着二人的样子,一动不动,好像那是她最初见过的美好风景,因为太美好太喜欢,几乎成为一种固有的模式,认为天下都应如此,认为这样的存在、这样的两个人应该因为这种美好而恒久不变,永远这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