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说着,看一眼霓衣。霓衣点点头,但没看钓星。
  “还有,就是蟹湖水冰冷,外面环境更加冰冷,谁去,怎么去,你们要计划好。”
  泮林果然自告奋勇说来的路上看见有些搬家迟缓的,还有眷恋不肯走的,自己愿意和霓衣一道去帮人搬家,横竖霓衣有威信而自己油嘴滑舌,“就请暮霜和唐姑娘监督这边翻地的活了。”
  说罢,对唐棣笑了笑,接着就开始说暮霜魁梧,比自己劲儿还大,不是自己作为雄鸟不肯出力等等。唐棣看一眼霓衣,表示肯定,霓衣便表示没有问题。
  钓星见了,立刻起身要走。正往大鹏那边走,暮霜忽然叫了一声,“大人。”
  “嗯?”
  “大人,山里琼花开了,千万别忘了去看。”
  虽然有泮林在身边唧唧哇哇,唐棣还是听见暮霜说了这么一句。疑惑之中,转头一看,正好撞上钓星讶异而冰冷的眼神。
  她并没有回答暮霜,只是看着高大的后辈。然后把眼神移向自己——一样的无情感,只是不那么冰冷;再看向霓衣,俨然已经如水了。
  如水,冷暖自知,也没有绝对的答案。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她对霓衣说,霓衣没有回答什么,她也不等,转身离开。
  如是分工后,大家立刻开始各忙各的,一连数日,除了夜里休息,她甚至见不到霓衣,白天抬头低头,看见的除了不怎么认识甚至连名字也不熟悉的陌生小妖,就是暮霜——倒是把这家伙认识了个够。
  相处下来,公允地说,她承认暮霜是个了不起的妖族领袖,并非因为超乎寻常的硕大体型或数一数二的修为与法力,而是因为运筹帷幄指挥得当。有的生灵生来就是做领袖的,它们善于基于全局分析情况,能迅速考虑周详并得出最佳的行动方法;同时善于落实,指挥若定不说,那架势说一不二那神态不怒自威,对手下约束十分严格,照唐棣一个“监工”看来都有绝对的“你不信我你就是错”的气质。
  她佩服暮霜,从纯事务性的角度。但是活在世上,如此纯粹的事务性的情况是极少的。越是被暮霜的领袖气质吸引,她越是关注,就越觉得熟悉而不祥,也就越想起乌禄所说的那些话。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倒不是绝对相信乌禄,肯定也不会,但她也不能不对暮霜有所提防。尤其是,暮霜每天和自己相处,无论怎么熟悉,怎么谈天,怎么嬉笑,那种不详和压迫感从未消失。
  她自问现在要是和暮霜动手,打不过是不可能的,平手完全有把握——所以何以觉得压迫?
  暮霜倒是把姿态放得很低,完全把她当作朋友,不但亲近,甚至好玩笑,好像面对下属的严厉和面对自己的轻松只是猫头鹰转动脑袋瓜子时朝向不同方向的选择而已,都是一个脑袋。
  猫头鹰……
  “哎呀,又是一天!”黄昏时分,暮霜在她身边坐下,两人一道坐在一截木桩子上,唐棣故意选了一根死了多年而不腐烂的橡木,坐的时候还不住地想原先这棵树的灵魂是不是已经成仙了,“劳苦!劳苦!”
  “哦?”她把一杯水递给暮霜。
  “没想到翻地这么费劲儿,我还以为泮林那小子捞错了呢,没想到还是不如他打得算盘精。这劳苦真叫人感叹我们先辈的辛苦,难为他们怎么盖的鸟族故地的那些楼宇!”
  唐棣想起那比树还高一截的房子,不禁笑出声来。暮霜也笑,笑着笑着,突然道:“正说呢,许久以来,都没有得个机会好好了解唐姑娘你,我只是听了许多传言,好奇而又畏之不真,今天逮着这个机会,唐姑娘可以跟我讲讲吗?”
  她转头一看,那一双鸟的眼睛,大而圆,浅琥珀色的眼白,漆黑的瞳孔,就像最深的夜。
  第六十章
  她一定见过这双眼睛,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越想不起越觉得见过,越想要想起,又想不起,恶性循环。
  也许说说往事,会想起来。既可以通过诉说往事观察暮霜的反应,看看她对哪里感兴趣,也可以说着说着寻找熟悉感。毕竟那是基本真实的事,自己诉说,说不定就能想起来某些细节。
  某些在岁月里被淹没了的细节。
  “我托生来这世上的时候,生在人界,东边靠海,一个叫长洲的镇上,一个姓唐的家族。小时候,我仿佛就有些——独特的能力,对于这些修行之术,道法啊阵法啊,特别感兴趣,喜欢去读有关的书,家里人都说我是读歪书,女儿家愿意读些诗书尚好,何以喜欢这些东西?后来读得多了,甚至还自己学会了一些。有时候还施展出来,虽然是三脚猫,在凡人看来也足够震慑了。”
  奇怪,为什么觉得亲生父母如此陌生?兄长和姐姐也陌生,明明卖身葬母的痛苦是那么深,此刻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幸存和这后来的种种,才觉得自己除了这个残留的姓,和长洲唐家已经毫无联系了?
  “后来,家里人纷纷去世,只剩我一个之后,我就被当时凌霞阁的大弟子曹明子发现,作为孤女,带回凌霞阁去。在门派里,我拜掌门师傅,大师姐,还有其他的师姐们,我是最小的,她们都照顾我。那时我的天赋才彻底展示出来,修行日复一日,我倒比其他人都有天赋,比所有人进步得都快。快得让师傅都对我刮目相看……后来,有一天……”
  她看一眼暮霜,好像别无其它的意思和情感,只是无意识地扫视。
  “连山派——另一个人界的门派——找上门来,说天劫将至,不知道会有多大的灾难。为了人界的安宁,各大门派必须联合起来,在五镇之山,设置五个阵,到时候大家合力,一道防止天劫对人界的侵袭。”
  五个阵,五镇之山,五个阵……
  微光忽闪,霎时她想起那时几乎占据了整颗心——如果没有对师姐的情感的话就是整颗心——的疑问:阵法是不是哪里不对?
  她承认那时自己对阵法的理解与今日差别不大,都不够深入,就是看出不对,也看不出为什么不对,不对了又会怎么样。但记忆一恢复就栩栩如生,她想起阵法的细节来:怎么设置怎么站位,是元龟和连山的人一起商量的结果,她并不完全明白;但那些由无极开采出来、打磨雕刻的玉板,是作为无极设置的机关的一部分,在天劫来临时,随着无极弟子的步法,上面的符咒会被吸引,会带着玉板漂浮起来,阻挡从大阵中间的位置出现的天劫之力——无论是雷还是什么——伤害板下正在以自身法力武功支持大阵、保护人界的其他门派弟子。
  当时她先是好奇所谓的“奇门遁甲”,有意向无极派学习,被无视之后自己依靠观察偷师——当然,不止偷师这一家——发现阵法设置中,只有无极派的弟子的步伐是移动的,因为他们的移动决定了大家的保护罩的安全,而他们只按照一个方向移动。看得久了,她继而好奇,如果反过来走会怎么样?玉板是会飘着不动,还是——更合逻辑地说,反过来?反过来躲在诸门派众弟子的背后,是失去效力,还是反射?
  她问了,没有回答,现在回想,记忆里出现的是如常的反感和细微的警惕。当初觉得那警惕并不明显,甚至几乎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隔着百余年,几乎刺目。从那之后,自己再去现场明晃晃站着看时,总会有人打断她,想尽办法赶走她,甚至多多少少闹过一些小矛盾,找过师姐,师姐也无奈地说过她:现在看来这些都是罪证,太明显了,当初自己为什么不怀疑呢?后来和元龟派弟子们去会稽山取玉板的时候没想起来?也许是因为还没有挨雷劈?
  不,这不重要,失去的回忆里多的不是这样的丧失。现在应该想的是,这一切的异常不知道是否与后来的遭遇有关联——如果有关联,是什么关联,又与什么有关联?后面诸多未解之谜,比如众人发狂,如果确实与此有关,与这个不让看背后可能存在的阴谋有关,那是为了杀人灭口吗?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要引开自己?难道当晚让自己也发了狂然后杀掉不是更好?又或者,是借刀杀人?把自己引开,在别处杀掉,然后那边众人发狂,最后也死了,一样可以栽赃给自己——太麻烦了,杀掉自己应该不需要这样大的阵仗。而且,追杀自己的人并没有成功,不论是没有能够杀,还是半途发现不需要——这样想又不合逻辑了,使众人发狂且不论是为什么,阵仗太大了,没有必要。
  从另外一个方向思考的话,谁会干这样的事?谁有必要——
  “唐姑娘?”反应过来时,暮霜已经问了好几声。她从回忆回神如同从梦中惊醒,一瞬间几乎不知今夕何夕,神思似乎还在森林里。
  黑暗的森林向周围褪去,最后全部收在暮霜的瞳孔里。
  那双鸟的眼睛。
  “可见是往日回忆太深太多了。”暮霜笑道。
  “不好意思。然后……他们就说天劫。”她看了看暮霜眼里的黑暗,有意表演起来,“一路上说来说去,什么肯定的说法都没有。总说如何应对,可至于天劫到底是什么,好像没人知道,大家只是‘应对’,现在想想也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