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笛子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重重帷幕的边缘下,噗的一声,一片烟雾腾起,笛子不见了。接着,帷幕间狭窄得几乎不存在的缝隙里伸出一只手,将遮挡撩开,足九尺高、皮肤青黑、几乎与周围融为一体的男子走了出来,一双眼冷静得几乎毫无情感,在这兵凶战危的联军大营,比死亡还要寒冷,瞳孔几乎能反射一切外面的光芒,活像屠戮无数的最锋利的武器。
  一看就知不是善茬,唐棣想,她们一路进来都算顺利,心里不免打鼓会不会遇到对手,进这顶看守森严的帐篷时还按照钓星所说,再三检查“扫描”,确定里面没有埋伏才进来的——谁知道竟然在这里等着她们!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有些吃不准要不要动手,别的不论,她根本没法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对方的打算,这九尺大汉根本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根没有心,也就无法揣测。
  想尽办法,就是没算到这一步。
  那天在饭桌上提出她去偷之后,众人愣了愣,继而是暮霜第一个开始鼓掌感谢。钓星看着霓衣,霓衣没理会,语塞片刻,就提出和自己一起去。钓星当时挑眉,后来大概觉得这样也好,既不完全信任唐棣,又不能放心霓衣一个人,那两个人就正好了,于是也答应,并且表示,由泮林去准备调查外围情况,暮霜调查里面的情况,“你眼睛比他还好些,飞高点,看清楚。至于你们俩,就跟我来。”
  跟她去?又是一个算计好了的?不及唐棣问,霓衣先开口,不很客气地问钓星,“看来你早就计划了好,只等我们说咯?”
  钓星轻轻叹了口气,她看见那张脸上的无奈苦笑:“我还没说完嘛,现在告诉你好不好?进去是没有别的路的,你们俩只能化形,混进去。这个昨晚上你来找我之前,”故意把这半句说得响亮,“我和他们商量过,只是当时还没想到谁能进去。这不是巧了吗?再说,就算你们俩不去,我也会另外派人去,甚至安排他们俩去。但是无论谁去,这都不容易,因为化形不是变成小飞虫那么简单,不是一劳永逸的,你们必须变成物件,变成它们的兵器,由血肉变成金石,可要还要一再变化,才能顺利进去而不被发现。怎么样?”
  这“怎么样”固然是对着霓衣说的,半点没有看她,她还是觉得,多少也是对着自己问的。当然,霓衣回答就够了。霓衣会回答,然后私下再来问她。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钓星很是耐心地教她们两个这种化形之术,即便过程之中时不时总是要提两句霓衣当初如何学的、当时哪里做得就不对或者很好等等。她听了不觉得如何,霓衣却不胜其扰,几次三番要钓星别说了,钓星偏不,像个小孩儿似的,偏要捣乱偏要说,准了霓衣并不会如何。
  这厉害的化形之术不好学,唐棣一度担心自己学不会,毕竟之前变个小虫子她就变不好,还要霓衣帮她。霓衣也知道,于是提出如此操作,钓星直接否决,不容反驳地说不可能,“很有可能你们两个需要同时变,变成不一样的东西,比如一个变盾牌,另一个变刨子,材料不同,样式各异,谁也帮不了谁,不可能再由谁辅助谁的。”
  这话内容合理语气也平和,她不把这当作挟带私怨,钓星让她如何如何试试,她一点儿也不反对,沉静心神,做第一次尝试——
  嗖,她很轻松地变成了一把椅子。比霓衣还快还好。
  钓星一愣,让她再变,她又变,又成功,如此循环往复,越来越顺,甚至模拟突然被闯入者发现、要临时变成周围的任何东西以融入环境,竟然也毫无问题。
  钓星脸上的惊喜并不如霓衣多,不过也有。
  两人按照泮林提供的线索,小心翼翼摸到猿鼠联军的营地附近,跳上板车,变成两块砖头,混入敌军的大营。等到无人看管,换出人形,把守卫的兵器收进霓衣的玉葫芦、然后取而代之——如此三番几次,变过兵器,变过水壶,变过桌椅,被不同的小妖搬来搬去,差一点儿就要变地图,幸好在那之前找到了应该是藏有法宝的守卫森严的帐篷,变成石子儿,借巡逻士兵的脚,啪嗒一声,踢了进去。
  倒也不疼。
  两人起身,看见周围什么都有,既不知道哪个会是,更想起钓星的警告,说山鼠也是聪明伶俐诡计多端的,不下于狐狸,一定要多加小心。霓衣遂按照钓星教的,捏诀念咒,开始扫视整个房间。
  那时她是拿着武器的,不管出来什么,当场敲晕装葫芦里带走。
  她也曾有那么短暂的一刻怀疑钓星会不会在这里坑她们,但想到当时钓星毕竟是让霓衣来施展这法术,觉得断不至于。因为霓衣她不怀疑钓星,毕竟始终把钓星这样不世出的大妖当作霓衣的附属。
  一切都没问题,一切都好,最后两人猜测只能是这个盒子,因为别的都探查过了,只有这个盒子上弥散的法力最强。
  于是,伸手,于是,现在——
  现在是一个冷冰冰的九尺大汉,一堵墙一样站在她们面前。要么说兵不厌诈呢,甭管是骗人还是被骗,厌是没有用的,诈一定会永不止息地出现。
  九尺大汉毫无情感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扫了扫,“二位是飞鸟的朋友?我看二位并非鸟族。”
  唐棣诧异,点一下头。
  “哦。我是乌禄。我看二位精通此等化形之术,可谓修为不凡,应当知道我是谁吧?”
  唐棣这下管不住自己上挑的眉毛了,两眼睁大,和霓衣对视一眼,心里一时无数念头飞过,什么怎么又遇上这样的厉害货色、什么他不是藏身绝寒峰吗怎么现在出现在这里、什么咱们是打还是说服还是怎么办,乱哄哄地堪比热闹集市。
  不及她看明白霓衣眼里的意思,乌禄又开口了:“二位是在找这样东西吗?”
  长臂一挥,披风扬起,深青发黑的巨大掌心里,是那支笛子。两人看了看,不敢认,业已搞不清楚眼下的状况是诈是真。只是恍惚间,唐棣看他掏出笛子的动作,手臂扬起的角度,乃至此刻习惯了昏暗渐渐能看得清晰些的身形,都有些熟悉,而且这种熟悉感非常强烈,强烈到除了不知道到底与记忆中的什么有关之外,完全可以确定自己见过,见过不止一次、相处不止一年。
  这是松柏才有的姿势,松柏才有的气质,傲然挺立,经霜不凋。
  可乌禄不是一只猴子吗?
  这肯定不是猿族的气质,危落就不是这样的。
  乌禄的掌心依旧摊在那里,纹丝不动,“二位如果找的是这样东西,此刻就可以拿去。”
  两人四目霎时一点儿也不礼貌地瞪圆了。
  “只要二位答应我,战胜之后,留我族人的性命和平等的地位。”
  且不论这是不是诈,是不是拖延,假如这是真的,是可靠的提议——霓衣看向唐棣,心有灵犀地交换眼神,然后一道向乌禄郑重地确认。
  乌禄的嘴角轻轻翘起,她们实在不知道那算不算笑容。
  “乌禄大人,”霓衣本来想伸手拿,忽然想起来,“我们拿走此物,不会引起麻烦吗?”
  乌禄摇摇头,手掌轻轻一掂,笛子竟然就飞到唐棣的怀里揣着。唐棣的视线先是跟着笛子望着自己的衣衫,继而又对上乌禄看着自己的视线,再一次觉得熟悉极了,彻头彻尾、斩钉截铁地熟悉对方的眼神和嘴角没有笑意的心满意足,好像突破了那层不知为何阻挡了表情的冷漠,看到了底下坚实的温情。
  “姑娘是担心,东西不见了会被发现吗?”乌禄道,旋即轻轻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丝,往空中一扬,一支笛子出现,再一转,十支笛子都出来了,简直是货郎担上的戏法。
  霓衣估计就是这样觉得的,。而唐棣惊觉,这不就是自己那天晚上做的事吗!
  “拿去无妨。”乌禄说,“记得二位答应我的事。”
  “乌禄大人,”霓衣又道,“不是我们不相信您,而是,您现在回来了,又如此强大,来日战阵之中,万一产生杀伤——”
  “这个无妨,”乌禄道,“最后兵败如山倒的时候,我才会出现。只要那个时候,你能控制住,让鸟族鸣金收兵就是。若非如此,此事不能成。去吧。”
  两人还想多问,没想到乌禄一挥手,两人就变成了一对烛台,而他自己身形淡去,未几变成了透明。旋即有卫士进来,把她们带了出去。
  “霓衣,你——”
  “你想问信不信?”
  回去的路上,在确定已经远离了猿鼠能控制的范围、又远远不到群鸟等待接头的地方时,她叫住霓衣。
  “不,”面对霓衣放松的表情,她笑了,“我不怀疑。何况此时此刻怀疑也没有用。我是好奇。”
  “好奇什么?”
  “不是说乌禄逃上绝寒峰,成了绝寒峰的‘人’了吗?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她知道两人回去肯定是不能说见到乌禄的,否则乌禄的计划、她们的承诺就都别想成真。离开鸟岭时,钓星也好,暮霜与泮林也罢,谁也没有承诺他们反攻的时候不屠杀,而且就算是蜗居阿紫领地的那些小妖,要是有机会肯定也会报复。要阻止这件事,不要再深化彼此的仇恨和矛盾,唯一的办法就是打个措手不及,让鸟族把一些好处吃到肚子里,然后又被反咬一口,被突然出现的强大的乌禄震慑——就那一刻,就那一个兴奋转为失望的时刻,是最适合订立盟约、阻止战争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