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所以她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纯真,善美,直来直去,这样的东西在三界太少太少。唐棣说得对,她就是怀疑守军有意纵容百姓死亡,一方面减少和他们抢有限军需的人,一方面给外面的攻城军队制造麻烦——那后来堆上去的百姓,她才不相信是自己摔下去的。她也就不能相信野狗子的脑子这么邪性的东西,交给这样消极抵抗的守军,就能保护百姓,他们像要保护的样子吗?除了在高处瞭望的那一两天在城楼上看见过一些守军,她真的没看见几个人。这副样子,他们是在保护自己,还是保护百姓,甚或别的什么东西?何况野狗子做的法杖,不配合什么法阵什么口诀,恐怕绝不能用;她不懂无极派的具体法门,但她都不懂凡人就会懂?取人间可有之至邪之物了,力量之大肯定超乎想象,凡人不一定能用,甚至一定不能用,诞生自一个见利忘义、连装都不装就出卖以前的主顾需要保密的同行的门派:这一切搅在一起,背后说不定有多大的问题,她不能坐视不理。
  她不能,这一点对她自己而言毋庸置疑。就像当初为了黎黛,就像当初为了镜儿,她是闲散,她也心热。
  可是唐棣。
  “你——”
  她觉得自己熟悉唐棣,但不算了解,现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好像又不怎么熟悉了,甚至开始担心——看看唐棣的眼神吧,愣愣地看着自己,好像重新认识自己一样,好像重新打量自己因为这话而诞生其他含义、可以重做其他解读的五官,最后停留在眼睛上,四目相对:她想在自己眼睛里看到什么呢?
  接着,也许不到一瞬,唐棣笑了,从眼睛、从眼神的深处开始,从那个深处可以关联到的内心的角落开始,一路延展向外,到弯起来的眉毛和额头的褶皱,到唐棣张开了嘴,准备说话。
  那是什么表情、什么意思?是惊喜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看这么深。
  “无妨,一起去。我也想一探究竟。”
  惊喜忽至——为何惊喜?——她竟一时口不择言,唧唧呱呱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唐棣理智还在,说去可以,先把这脑子找地方深埋了,安全些。“还有,咱们如何进去?挖地道似乎不太行,我不会土遁之术,恐怕这附近地道也太多。城墙太厚了,翻过去飞过去都太显眼,我们——”
  “我们化形!变成别的什么,然后——”她笑道,“变作什么走兽飞鸟,不被军队看见就好了。”
  “可是化作什么鸟兽呢?”唐棣问,“狼啊狗的,你看,也不行。那些百姓,可曾放过一个活物?要说,这里的狼和犬与居民倒成了互相捕食的关系。”
  “飞鸟——”她说,知道也不行,一样被打下来。里面说不定已经砍桌子腿炖汤了。
  “这样,我们变虫子就是了!”她说,几乎一拍手庆贺自己想到的主意。忽然又想起,不是每个仙人都会化形,也许唐棣就是不会的一个——转过头看了看唐棣,果然发现一脸无奈而害羞的表情。
  “不,不怕,我——”这话说得,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怕”,“我教你,不难的。”
  她先教唐棣口诀和心法,然后让唐棣独自一旁打坐练习,自己去挖了个深坑,把几个布袋子深埋其下,又施法掩盖气味,让一个有洁癖的人来做这事,真是再合适不过。等她做完,转头,看见的是一个穿着绣花衣服却长了个男子光头的大姑娘。
  “唐棣?”
  那光头上咧出一个微笑,羞涩尴尬的表情倒是一致。
  罔顾周围静静,她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教授化形术也不是一次两次,变得不对的也有,但她从未见过这样像又不像,绣花衣服与窈窕身段是个大姑娘无疑,这颗头颅也丝毫不爽地是个须眉男子、还是喜欢斤斤计较的那种,而上面的羞涩尴尬神态,又实实在在是唐棣,是个姑娘,是想要假装成为农村大姑娘的唐棣。
  “哈哈哈哈哈——你——”
  唐棣低下头去,大概又悄悄念了一声,又一变,她睁开眼,看见的成了长着及笄小姑娘头型的壮汉,五大三粗,肌肉从衣服里涨破出来,她见了又笑;唐棣又变,变成个教书先生,张嘴想叫她“看看”,脱口而出却是小孩的嗓音,连忙举起袖子挡住脸再变,这下是小孩了——她看着,努力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想要缓一口气和唐棣说一下这种情况是哪里不对,又换不上来,唐棣张口,“你——”
  却是个老者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感觉自己要笑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而且唐棣根本没有帮上忙——她越是笑,唐棣越想修正自己的错误,反向修正又没有稳住原先的形态,结果情况更加糟糕:一开始只是人与人的不对盘,现在人兽都要不分了,一下子想变老太,却顶着个狼脸;一下子又像变老大爷,却长了个猫头;心越来越急,大概是想要变牛头马面,结果一阵青烟过,出现的是半牛头半马头,还混混沌沌模模糊糊地不能统一,左边牛头向右边的马头飘散,右边马头向左边牛头消解,仿佛是一块冰做的,这就要融了。
  她且看且笑到这里,总算止住了。倒不是唐棣变得多可怖,而是这种变动不居的相貌让她觉得有些——奇怪,是又不是,不是也是,因之不确定性而成为怪物,成为未知的恐怖。
  何况那张脸上五官形态虽然流动不定,却表现出一种迷惑惶然,她看得出皮囊底下的真身正在觉得不适。至于是什么不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唐棣——唐棣,”她伸手过去拉住唐棣的手腕,“醒醒。”
  形态恢复,唐棣又回来了。“啊,我……真不好意思。”唐棣偏过头去不看她,“是我学得不好,我再来试试。”
  “不,不用了。你新学,又急于使用。出点问题是正常的。咱们也不试了,我来帮你。”她看着唐棣的脸,本来想笑,但又被那认真的神色安定下来,心跳仿佛随着唐棣放低的眼神而降低。
  “来,闭目。我会帮你,你放轻松,还像我之前教你的那样。我念咒,你静心,听着我的声音,然后去思考,去想象,咱们尝试先变成虫子,只想着虫子,不要想象具体什么虫子。”
  她把两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唐棣的太阳穴上,与唐棣的呼吸节奏一致后,开始轻声念诵咒语。从唐棣的呼吸声中,她听得出专注,更知道自己应该专注,但好像——也不知道是觉得小小法术无须多么用心,还是实在无法专心——她总是有一丝遐思飘逸出来,往手上走,在指尖感受那一点触感。
  那一点点的感觉,那一点点的唐棣的肌肤……
  咒语念完,唐棣按她教的,心神一敛,向内收去。霎时间她也几乎感觉到自己被吸了进去,自己的灵魂通过那指尖不足方寸的接触之地,进入了唐棣的灵台,唐棣灵台的气息,里面的景物,马上就要展现在她面前,就要——
  唐棣变形成功了,她没来得及看,手也放下了,被迫退了出来。
  睁开眼,她是一只自己惯常变的蜻蜓,而唐棣,竟然变成了一只金龟子。她自己自然是轻轻扇着翅膀就能飘飞无碍的,可对面唐棣似乎才刚刚有了身为一只金龟子的感觉,飞得摇摇晃晃,好像有千斤重似的。
  她又笑起来,只是此刻自己是蜻蜓,笑出声来,更显得奇怪,老是取笑唐棣她也觉得不好,便让唐棣放松,慢慢尝试飞,不要觉得怎么样怎么样……
  “你看这样,昆虫是这样飞的,这样——”她展示着,唐棣也努力学着,但仿佛她展示的是自己的轻盈,而唐棣总是无法摆脱那种笨重。幸而唐棣并不觉得苦恼,只是认真地反复尝试以求熟练,像个稚子。渐渐飞得自如了,她又开始带着她变回去,再变过来。从人到虫到人到虫,以适应任何紧急情况。如此在原地练习,直到唐棣可以自如变化,已经下午了。
  看着唐棣在空中飞来飞去、自如自在的样子,恍惚间她感觉到一阵强烈而奇异的满足感,奇异是基于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好像自己给予了唐棣什么,作为一种报答,而且是因为让这个报答得以成立的亏欠的存在、和给予报答这一事实的发生,而感到快乐,感到一种温柔情愫充盈自己的内心,流动在心间,流动在每一道经络血脉中,如温水,如春风。
  亏欠与报答,不但缺一不可,甚至欣于其循环往复。
  两人本欲趁天亮进去,想着天亮容易看得清楚,等到变化得宜,已经是下午,正要去,城里却不知为何起了大火,一时浓烟蔽日,只能等待火灭。这一等就等到了黄昏时分,两人才飘飘摇摇,飞入城去。
  此刻唐棣已经是习惯了自己一只小虫,在森林里,看哪棵树都是参天,现在飞到城墙边,那人身时看起来就高耸的城墙此刻更如山崖绝壁,乌黑粗糙,原来不消仰头就能看尽,现在使劲儿飞了好一会儿还没到顶。
  “咱们飞高一点。”霓衣轻声说,通过只有她们自己听得见的传音,“视野宽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