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更多了还不来?
  这是一个什么家伙呢……
  忽然,背后似乎传来极轻的脚步,虽然很轻,到底还是听得见。大概是从靠大门口的地方走来的,莫不是还要检查一下外面有没有打配合的?在门板上轻轻蹭了一下,可能真是看了一眼。而后,又往前走了一步,再走一步——脚步声变了?变得重了些,听上去连脚掌都大了些,边走边化形?为什么?还要想想用什么姿态来攻击我?
  唐棣犹闭着眼,嘴角倒是挂上了微笑。
  何止是不足挂齿啊。
  也不知道吕胜现在如何了,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呢?如果一直这样主动积极地降妖伏魔,会不会有一天在某个大妖那里见面呢?
  脚步声近了,像是某种野兽。
  说起来自己的竹节鞭幸好放在面前大腿上,不然放在后面,倒不是怕不好拿——何须拿?——而是怕上面还有地府气息,会被这家伙闻见,到时候就不好处理了。
  毕竟是东岳和碧霞留给自己的东西啊,至少是个念想。
  呼的一声,一阵狂风袭来,感觉是一只巨大的野兽,咆哮着向她扑过来。修为还不错,几乎有野兽的味儿了,但只是几乎——她一边缓缓地睁开眼一边深深吸气——还是有股子草木味。肯定是以前接触野兽接触得多了,会学,但不怎么像。
  就在野兽的爪子扑到左边肩膀上的一瞬间,她迅速地伸出左手,轻轻捏住皮毛显得轻浮、骨头倒十分实在的爪子,轻轻一拉,整个野兽就被拉得翻过身来,向前摔去。
  她看见空中的非狮非虎的脸上有一双半人半猫的眼睛。真是的,想变什么也没有定主意吗?难不成觉得变成人就能骗过自己了?
  那毛绒怪物空中翻了个身,落在地上,咬咬牙又向她扑来。她只得好笑,一闪身躲开,侧身右掌往背上只一劈,再一提,怪物化形的法力登时消退,从一只豹子活脱脱变成了小猫也似的东西,在她手中乱抓乱蹬。
  她不想拘着它,于是往外一甩,小家伙落地又变成一个红衣女子的样子,还要化出剑来与她搏斗。她右手伸出双指,正欲一点,方想起自己已经没有了法力,点不出什么来。而那红衣女子见了她这样子,又猛看清她五官,竟突然脸色大变,把剑一扔,往地上扑通一跪,“大人饶命!”
  “你——”
  “大人饶命!!”
  大人?
  啊,恐怕是自己身上还有地府气,叫它误会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样自己倒还省事。
  她从竹节鞭上解下用来挂在腰间的丝带,往上轻轻赋些法力,向前一甩,就丝带自然飘香前去套在红衣女子的左手手腕上。女子见了更是惶恐,磕头如捣蒜一般,口中不住说着“只是寄居在此绝无害人之恶意”、“只是不想被他们毁了住处故此吓人”等等辩解之词。唐棣见它样子可怜,道:“起来说话。”
  “大人饶命!!”
  “你若不起——”
  “大人饶命啊!”
  “我已不是地府官吏,”她朗声,“也不是执行公务来的。你不要害怕,起来说话。”
  那女子听她如此说,立刻停止以头抢地,缓缓站起,半低着头拿眼觑她。那小眼睛里,瞳孔似乎微微有些红色,唐棣看这样子,倒看出几分不坦诚的打量来——怎么,不是地府官吏,就又不怕了?
  最恨欺软怕硬的人!
  杀了她!
  灵台里突然又有这样不明来处的愤怒话语萦绕,若不是眼前的女子站在那里不安地动了动,她就要掉进没由来的怒火中了——幸好反应过来,及时摇了摇头,灵台恢复清明之后,拽了一下丝带道:“你刚才看见我,以为我是地府鬼差?”
  “是。”女子怯道。
  “为什么?”
  “大人的姿势……”
  “姿势?”剑指的样子?“你以前被抓过?”
  女子猛摇头,“不曾,不曾!只是小的往日在附近山里,参加——参加大妖的聚会,恰好见过。”说罢又拿眼觑她。她看见,瞪了回去,吓得女子又辩解说那大妖已经被抓走许多年,自己从来不曾作恶,只是在此地安静修行,“小的只是喜欢这地方,不想搬走罢了。”
  唐棣四周望望,月光下的破旧房子显出一种阴森来,“这里看上去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啊,除了阴森,人迹罕至之外,没有什么别的。”
  “小的……”
  “按理,三界有序,仙妖人魔,各有各的去处,不要互相惊扰最好。我看你——”她正要说“本不是妖夺人性命来修行的那号凶残精怪,无须被捉拿下界,我可以给你文书,来日你见到精怪司判官,你拿出来他自会对你好生看待”,可话没出口,红衣女子又跪下去了,以近乎哭腔的声音喊道:“求求大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给大人当牛做马效劳!只求大人不要杀我!”
  她愣了愣,眼珠轻轻转了转,“我来长洲,是为了寻找我的前世记忆,你能帮我找到吗?”
  那红衣女子此时竟然抬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唐棣,毫无刚才哭泣号告的样子:
  “能。我认得大人。”
  唐棣拽着丝带的手,差点儿就此松开。
  第十六章
  “你认得我?”她已经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有多激动了,又颤,又喜,笑容拉着嘴角一个劲儿地朝天上咧——踏破铁鞋!“你——你怎么会认得我?”
  红衣女子站直了身体,平静道:“我最早有了意识,就是在大人家里。那时我不过是一棵细弱的枣树,大人是家里的小姐,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人也没有变,”那微微发红的眼眸里射出温和的光,打量着唐棣,叫唐棣觉得自己的眼神也跟着她一道重新确认了自己的五官,“眼角眉梢,发线鬓角,大人,你一点都没有变。”
  一点都没有变。
  什么都没有变。
  都还在,一切都还在,就在那里,等待你去发现,发现了就会揭开一切的谜。
  “那、那、那——”她几乎不知道先问什么好,“那你现在、现在咱们就走——我家……”
  我家。这两个字是多么陌生,说出口的时候就像说出一种根本不会、不知道怎么就说了出来还知道意思的语言,像从自己的嘴里蹦出来一颗冻如坚冰的心,惊讶得自己都愣住。
  “我家离这里可近?”
  她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女子面前不到一丈的位置,因此女子的微笑都显得分外慈祥和真切,“不远。大人请随我来。”
  于是,红衣女子在前,她跟在后,两人用一道在月光下几乎看不清楚的丝带连着,向南穿越错综复杂的小巷,往“唐宅”去——这是唐棣在路上问的第一个问题。我家,前世,不,我前世姓什么?女子说,姓唐。
  这里,这里住的都是什么人?
  “都是些富人,大人看,这房子都这么大呢。”
  她于是左右看,也亏得她兴奋激动,不然从这空旷安静中必然会发现那种人也好妖也罢谁也不再寄居于此的蚀人冷寂。
  我家——我家也是如此吗?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的是“如此大”还是“如此空”。
  “大也是这般大,甚至还要大些。大人,你家里,原来还有个花园。只是可能早已荒废了,早已无人住了。”
  无人住了?
  为什么会……不不,为什么这里都无人居住了?
  好像听见红衣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因为长洲这些年已经不比往日繁华,富庶之人,要么搬走了,要么不再如此富庶了。”
  你可认识?
  “这家么?如果还是当初那家,小的倒是听过些故事……”
  寂静无声的巷子里,女子轻声地说,她茫然地听,好像听了进去,又好像没有,因为总想要和自己的记忆齿轮契合,以转动某个更大的谜团,可是总对不上,总是半路消失。一阵风过,冷气吹上身来,她们脚步不曾加快,唐棣却稍微清醒了些,看见右边路过的宅子上污损的名牌还在,上面只有个残留的“李”字。
  再普通不过的姓氏,她偏觉得自己对这家人有印象,也许站在庭院里想个两天能想起来,可还要赶路;到下一个门口,又觉得那里面的风光她见过,尤其是那影壁——甚至执拗地觉得那家人一定姓韩。要知端的,恐怕必须进去看看。
  可她赶时间。
  也许只是梦幻。执拗的梦幻。
  这家你可认识?
  “不,大人,小的不认识。”
  哦。
  眼前终于有个听上去有些人声、更能闻到人的臭味的院子,还有人?还有往日剩下的人?如果有,会不会记得我?记得我的家和我的家人?
  她在门前停住了脚步,轻轻拨开一点门缝往里瞧,却发现院内一片杂乱,歪歪扭扭的墙壁被人砌在院子里,把好端端地敞亮院子隔成四五个互不贯通的小院子。
  她愣在那里不曾出声,只有红衣女子轻声道,“大人。有些地方,就是如此。原来的主人走了,就有这些人跟进来,各占一部分,就这么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