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她把竹节鞭横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上去。随着她的靠近,黑暗也一点点散去,周围有限的空间里,一切亮起来,从树根到树干到枝条,重具光彩。
  那身影纹丝不动,周围的笑声越来越大。
  走到丈余远的地方的时候,那张脸被照亮了,上面红的黄的黑的,什么颜色的污渍都有,几乎掩盖了五官和轮廓。
  掩盖了又怎么样?那眼睛,那笑容,她怎么可能不认识?那是她自己啊。
  不,不不不。
  不!
  她从梦里惊醒,远处还能听见往生者的哭泣,时间还早。
  “你又睡不好了?”王普说。唐棣看他一眼,“你也看出来了?”
  “这话怎么说的,我又不是瞎子,虽说咱们照凡人那样讲‘气色’,多少有点可笑,可鬼神也有脸色,你脸色就很差。”
  说着,王普给她倒茶。
  “是做梦来着。”
  “还是以前那些梦?”
  “不止,有新的。”
  “有新的?”唐棣很少在王普脸上见到这么好奇的表情,不由得腹诽这都是些什么不正经的货。但也怨不得别人,一则她来历不明,又是东岳和碧霞亲自关照的,大家素来对她另眼相看,这本来就意味着好奇;二则,她在地府广交朋友,不曾结怨不说,大家都挺喜欢她,出于友好自然关心——这里面甚至包括了小鬼。比如今天在衙门,新来没多久的差役看着她间或发呆出神的样子,关切地问她是不是又做梦了。她笑笑说是啊。小鬼鼓起勇气认真地建议她去问问孟婆。不及她说些啥,旁边办事已久的差役说,一看你就是刚来的,也不动脑子想想,大人怎么能去找孟婆呢!大人又没有投胎!
  是啊,光是死了,不曾再去活,按理和孟婆无关。她也不想说自己其实尝试过。
  不过想想那个梦,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那个小鬼自嘲地笑了,一边笑一边喃喃自语,可是大人实实在在是忘了呀,难道除了孟婆汤,还有什么手段能叫人忘记过去吗?
  是啊……
  “不但有,”她拉长调子对王普道,“还花样百出呢。”
  “说来听听?”王普凑近了看着他,私塾先生的斯文和山神上司的庄严荡然无存。
  “我说了,你得给我出主意。”
  “出出出!”
  她将自己的新梦境逐一告诉王普,尤其是强调了碧霞送她和最后的那个,“你说我这是怎么了?只是受到朱厌的妖气侵袭的话,也不至于做这么多的梦啊?而且怎么我一直做的梦突然回来了就有变化了?而且最可怕的是,是,是回来之后,这些梦里我的情感越来越明显了。”
  “情感?”
  “以前我那个梦的时候从来不会有什么想法,我就是站在那里,没有什么念头,只是感到惆怅、伤感,那个梦我都习惯了,像是回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仅仅是一个熟悉的地方而已。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我梦里所有的情绪都很强烈,像是我真的经历过一样。我想上泰山,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我想留在那片森林,就像那是我的家;我被碧霞搀着走进地府时,空洞茫然,就好像被人狠狠敲了一棍子,敲在我天灵盖上,发晕;最后我在森林里,我就想找到那个身影,管他是黑的还是白的,我要找到他!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我要抓住他!结果,结果看到最后是我的脸的时候,我,我——”
  “你?”
  “我心里只有三个字,不是我。不是我。”
  她两眼望着桌面上,王普轻轻放下了茶杯。
  “危落当时对我说了一句话。”
  “哦?什么时候?她说什么?”
  “我们俩打的时候。她说,‘原来是你’。”
  王普看着她,脸上露出微笑,“你觉得她会知道你是谁吗?”
  “可我也没法去见她,”她又给自己倒茶,也给王普满上,“而且,就是她说,我恐怕也不应该完全相信她。”
  “那倒是。”王普笑笑,“最近的公事做完了?”
  “倒是消停了。我也想休息一阵。”她看着王普那复归平常的表情,“让你给我出主意,快出。”
  “主意嘛——倒是有一个。”
  “嗯?”
  “你再去一趟人界吧。”
  “人界?为什么?”
  “你自从来地府,什么法子也都试过,门路多少也走过,都没有结果,可见这头是不通的。你不如去人界试试,人界的修行者中,有个门派叫元龟派。据我所知,他们有一套八卦之术和一个罗盘,可以帮助人看前世的事。”
  “我在地府尚且不能——”
  王普嘴里啧啧有声,“你不要小瞧人家。你在这里是因为种种机缘,你造了,却结不了这个缘。咱们也不知道是因为人家知道你是谁所以不愿意呢,还是什么原因。也许到了人间,人家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做起来就容易呢?以我所知,这个元龟派的人很喜欢表现自己的能力,说不定你一去,说你是普通修行者,是个孤儿,想知道自己过去的事,他们就愿意帮你呢?”
  唐棣不语。王普看她一眼,继续道:“东岳那里,我想你实话实说,他也不会不允许。无非交待你不要触犯条例,早去早回罢了。”
  唐棣还是沉默,王普端起刚才唐棣倒的茶,“去吧,只要你是个人,他们总该可以算出来的。匆匆几日,人界的修行者也会御剑,行路比咱们还快些。你就是休息一个月,也耽搁不了多少公事。”
  当夜,唐棣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从梦境的真假和种种细节,到公事的安排和怎么对东岳说,末了,层层拨开她知道自己在犹豫的是否真的要去。她当然明白王普所说在理,凡人不知道她是谁,也许就愿意帮她,按照地府的逻辑,她只要前世的确是个人,就没有找不到的道理——可她已经在地府失败了这么多次,早已自洽出这样一套逻辑:知道了又怎么样?能改变目前的处境吗?目前的处境,需要改变吗?难道她知道了自己的前世自己的过去,就不用当判官?
  眼前多少是无路可走,因为没有什么地方想去。
  知道了过去,她就能摆脱眼前的空洞和徘徊吗?
  不过第二天,她还是去找东岳了,也如愿得到了准许。东岳所说,与王普预计不差。当日她就告别地府,再次下界去了。
  走下泰山时,阳光普照,一片光明。
  毕竟是人界,与地府不同。地府是它的另一面。
  她伸出双手看着掌心,有掌纹,有体温。
  第七章
  “大娘,劳驾——”她学着刚才走过去的说话的人的样子,找第十三位路人打听去路。刚才那人都成功了,自己应该也能成吧?
  看上去四十几岁的妇人从破布头与针线活中抬起头,对她微笑,额头皱纹层叠,示意她继续说,“大娘可知道去南边找五真山元龟派,是这条路过去吗?”
  四目相对,唐棣不由得对自己问路的技能感到怀疑。下山以来,这是第四天,第一天她很顺利地打听到元龟派的方向——万恶的王普,只知道有这个门派却不知道人家在哪里——第二天第三天就一直赶路,心想到了岔路再问就是,岔路口总该多的是知道路的人吧?结果她在这三岔口小镇问了半天,只能告诉她往南,往南就有三条路,五真山到底往哪边走?
  若是往常,一早发觉此地毫无妖气,她直接选个僻静处叫土地城隍问问就是,说不定以前还在公文上打过交道。可她此番是为了自己的私事出来的,平日里公家办事的通道也好,惯用的法术也罢,通通不许用——往日固然也不是违反者,但当时总有“万不得已”四字护身,现在?找不着路你就万不得已了?
  “俺不知道啥圆龟方龟,”妇人笑道,“五真山,这条路。”
  唐棣施礼道谢,妇人笑笑说何必客气,“俺们这每天问路的人可多。你往南去,到了江边,可能还要坐船。过了江的路,俺就不知道了,你自己问问吧。”
  妇人哪里知道,她算是唐棣这四天以来遇到的最和善最肯助人的人了。大半个白天她都耗在镇上问路,有的显然知道五真山何处去、正坐在那里议论南来在五真山附近听说的事呢,听她问路,只是看她一眼,就把头别过去了。她不明所以,以为对方听错了,多说两遍,对方干脆伸手赶她——看样子是个走江湖的,类似的人她见过,死后曾因为不肯助人挨过鞭子。
  看来孟婆汤喝了到底是有用的。
  也有的知道且搭理她,但搭理之后就说,说告诉你可以,可那不是什么好找的地方,你给我多少好处?
  下界来最怕这种事,要钱。她是真的没有钱,总不能许人家你死了之后那头我照顾你吧?真能照顾,条例也不允许她这么说啊。见她无话可说,却又衣着不俗,对方报以白眼不说,偶尔还要冷嘲热讽几句。也不知是这三岔口人都成了“精”,还是她出门不算卦,今天掉钱眼的钱眼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