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但如果已经有了那么无辜枉死的人——想想吧,现在在她的衙门面前等待发送的亡魂不知道排了多长的队了!——她也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了。甚至,此刻暴怒向前冲去、将修为集中在鞭头的她觉得自己给的机会不是给危落的,是给自己的,是自己的愤怒给自己的冷静和理性的最后一次尝试。
  危落如常一挡,迎来的却是一阵当当当当的巨响。如同在转瞬之间,刚才那个冷静自持的女判官已经变成一个宛若在地府行刑的夜叉。竹节鞭一通狂抽,密密匝匝简直可比危落刚才的飞锤罩,迫使危落撤开一段距离重新变出绶带来。然而唐棣就像力气使不完胆子比天大一样,冲上来用鞭子往绶带里一伸、一裹、一搅、一拉,半空中危落就和她拔起河来。
  危落吃了一惊,诧异地看过去,看见的是一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甚至叫人怀疑,这个判官前世是不是个妖怪,或者是炎魔地的魔物?一怒,就要变出原型来的。
  两人拉扯不过几下,危落为求脱身只好奋力,大不了把这小姑娘也带过来!没想到唐棣最后一下竟然松劲儿,危落眼睁睁看着对手调转鞭头对着自己就来,连忙躲开。她身法好,已经准备凌空一个手刀给唐棣劈在腰上。谁知道唐棣的身体被绶带略微挡住的瞬间竟然翻了个身,她手刀还没上呢,一鞭子抽上来差点把她鼻子刮掉。
  危落使劲儿往后躲,翻了两个后空翻才将将躲开停下,没想到唐棣又追上来了——不对,刚才这个小姑娘明明没有这么快的,打了这么久反而越来越快,就是吸取了吕胜的法力也不可能,何况吕胜中毒了不能传输修为给她,怎么回事?
  唐棣疯狂地向前猛攻,好像每抽一下就是发泄一次心头的愤怒,看见了危落满脸的不可置信也不及细想,没有余力去细想,只想攻击,只想在每一下的出招之中宣泄因冤魂而生的义愤和因朋友而生的激愤;间或有一点喘息的时候她会想起,自己又这样了,上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似乎还是刚刚加入地府值班小队的时候,镇压一个远不如上次那个膨大的厉鬼厉害、但需要快速处置的时候,她着急,她担心,她甚至——
  危落又往后撤了几步,她则滞空喘息,继而看见危落拧着眉头、两手将锤子高高举起、直勾勾冲了过来。光用看,她就知道自己不一定接得住这一下,正如上次超水平表现的时候,她得心里已经溢满担忧。
  也许我承受不住。
  但是我别无选择!
  咚!危落的双锤敲在她的竹节鞭上就像敲在巨大的铜鼓上,声音震耳欲聋,波动十里。唐棣咬着牙死死坚持,两臂的酸疼似乎象征着某种节节败退,她正奋力由心底寻找一种力量向外去抵抗这种侵蚀,这种呼唤甚至需要她眼睛的参与,需要她死死盯住危落,像那些死于战场的魂魄来时所带有的生前死不瞑目的眼神。
  就在此时,她看见什么?她看见危落像从皱眉怀疑变成了恍然大悟,然后听见危落竟然轻笑了一声。
  “原来是你。”
  什么?
  是我?
  我是谁?
  就在她失神的瞬间,危落向后一撤,她不及收住自己、往前一倒,一段缎带抽在她脸上,她仿佛吃了一口地府最肮脏的灰尘,顿感一阵晕眩,两眼模糊,心神混乱,几乎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再摇头一瞥,她看见王普似乎正在攻击地上的炼魂炉,看见危落凌空降下一个保护法罩——她看得见却思考不了这些事,脑海里出现了另外的画面。
  脑海里她看见自己电闪雷鸣中向泰山山顶攀爬,仿佛看见一片月亮高悬、风过树摇的树林,看见一群持剑的人愤怒地围攻自己,看见自己被碧霞元君搀扶着进入地府——最后看见那条自己梦里经常出现的街道,上面秋风落叶细雨霏霏,她感到满心的苦涩,强烈的被羞辱的苦涩、失去亲爱之人在这世上变成孤苦伶仃的苦涩,像巨大的海浪一样侵袭过来,眼看就要把她淹没。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在迷幻中惊叫一声,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模糊中发现自己像个僵尸一样悬浮在空中,远处似乎可以看见王普一个人在和危落缠斗。接着,一声低沉得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声音把她的模糊驱散——声音来自朱厌的方向,她看过去,看见朱厌双眼似乎睁开了一条缝,里面隐隐透出绿色的光芒。再一看,远处的危落也听见了这声音,喜形于色,奋力将王普推开之后,飞向下方准备去加速最后一个仅存的炼魂炉,那炉子翻滚的一看就是一堆青姑——要齐了!
  你休想!!
  她双手紧握竹节鞭,流星般凌空一劈,打破了危落刚刚设置的防护法罩。法罩破碎的力量之大,几乎把里面的危落震到了一边去。
  然而看上去一切似乎为时已晚,周围的绿光越来越明亮,朱厌的眼睛渐渐睁开,眼看就要复活。
  她已经落在地上沉重的喘息,王普三步并作两步正在赶过来,危落倒在一边正在狰狞地笑——此时,吕胜大喊一声:“还不快走!!”然后将他的关刀掷向最后一个炼魂炉。
  这是吕胜的信号,她早就明白。于是她看向吕胜,又看向王普,三人在转瞬之间取得了共识。王普展开双剑如同大鹏一般,劈向最后两个血珠仪,而唐棣奋力砸向最后的炼魂炉——危落为此不得不上来阻挡,和唐棣拼个你死我活。时间差的计谋固然成功,唐棣的奋力一击也只勉强和危落打个平手,吕胜的关刀也没有彻底打碎炼魂炉,只是勉强砍伤了里面的“产品”,拖慢了一点点朱厌复活的速度。而王普那边由于怒砍血珠仪,成效也一般,无非把两颗血珠变成只有一颗的作用,也不能完全阻止。
  吕胜又喊,“走啊!!”然后掏出了锁链。这次是真的要他们走了。唐棣耳边是危落的狞笑,眼望着满脸发绿的吕胜,难道他准备把自己捆在朱厌身上恪尽职守地拖延时间?不,不,那样不行。
  她脑子里响起嗡嗡声。
  不,不,我不能,我不能——!!
  她举起竹节鞭,飞向朱厌,狠狠一鞭劈在天灵盖上。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可能有去无回,可能会因为靠得太近直接被醒来的朱厌打成碎片,甚至会被轰得形神俱灭——那又怎么样,她有值得抱紧让自己不飞灰湮灭的珍贵东西吗?
  也许她只有现在,只有身为地府官差为往生者主持公道的义务,只有两个不能让他们有事的亲密朋友,只有此刻。
  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竹节鞭与白毛底下的天灵盖相接的时候,红光四散,把视线都染成红色,她闭上眼什么也不看,只听到危落的尖叫。
  第六章
  “就算是这样……”
  危落说。
  “就算是这样!!也不会改变的!该来的都要来,该颠覆的都会颠覆!!”
  她尖叫着。
  “就算是你!!”
  是我?我?我的什么?为什么是我?我是——?
  “唐大人。”旁边的小吏轻声喊她,“该走了。”
  她霎时回神,点了点头,跟着小吏离开。眼前还是地府的长路和幽幽的白纸灯笼。没走多久,她又开始回忆当时的情景。先是朱厌的天灵盖真的被她打出一个裂口,继而整个躯体随着光芒消散而失去灵气,变成一滩烂泥伏在地上。
  也不用再锁了。
  危落呢?危落想上来和她拼命来着,但她借力反弹,竟施施然顺手就化解了危落力气不足的攻击,就像早就知道危落会这样动手一般,就像早知道危落的弱点是胸口正中而自己只有这样出手才能恰好打中一样。
  是谁的力量?朱厌的?她的?她的力量怎么会这么大?她哪里来的这样的力量?
  危落倒下,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是王普赶上去接过吕胜的锁链把危落捆了起来,吕胜还在叨叨着要王普如何加上些法力生怕捆不住,危落却像是已经不想抵抗了的样子,跪在地上,头发飘散,若非还能说话,简直和死了没有两样。
  朱厌体内的红光渐渐从天灵盖的裂缝中流泻殆尽,空气中有几乎微不可闻的嗡嗡声。她反应过来,扶起吕胜走到危落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坐好,准备呼唤援军来帮忙。吕胜刚坐下,因为疼痛还在呼吸不稳,不过恨恨地看了凶嫌一眼;那即便嘴角有血脸上有污渍也依然貌美惊人的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吕胜,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若不是为了朱厌虚耗太多自己绝不会被打败”之类的话。
  吕胜冷笑道:“你现在束手就擒,说这些话也不用付代价,说吧!反正由你说,管你为了什么,一切阴谋诡计,都已经失败得彻彻底底!呸!”
  先前还束手就擒的危落闻言几乎挣脱锁链冲上来,她连忙手持竹节鞭站在吕胜面前——就是那时,她看见危落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怒火,反而有一种更可怕的东西,是什么?她总觉得自己见过,可是想不起来。若论可怕,应该是在地府见过啊?地府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