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是抢救,是人工呼吸技术不好但摁得手疼,是外公肺里剩下的空气被一下一下地摁出来,是母亲惊慌而自己必须保持镇定,是给父亲打电话时的快语速,是不知如何被表姐拦截回来的救护车和最后已经完全停止的一条线。
  她听见母亲在哭喊“爸爸”,其实平时里母亲都叫“爸”,“爸爸”更像是一种孩童才用的词汇。
  孩子已经快六十岁,父亲八十多了,顷刻之间,父女相隔两边。
  中间做了许多事,她都缺乏感觉。作为家里最小但最能干的年轻人,她出去取钱、致电墓园安排事情、告丧,尽全力为父母跑腿,开舅舅家的车——因为本该开车的表姐精神近于崩溃——一起赶到殡仪馆去,再安排冰棺、领遗体、布置灵堂:等到想起来回复祁越的消息,已经九点了。
  祁越乖巧地没给她打电话,只是微信消息里已经透露出急切与担忧。
  “喂——”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我外公去世了。”她望向外面浓重的黑夜,“突然就没了。”
  突然,嗯,很突然,刹那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时光,所有的人声鼎沸迎来送往、所有的案牍劳形,突然就被隔绝在外,突然就成为一种模糊的背景。时光在某一刻——也许是心梗彻底无法挽救的那一刻,那一刻属于死者;也许是拉出平直的心电图作为死亡证明时,那一刻属于还有记忆的生者——就划下巨大深刻的沟壑,类似那些几十公里的长几公里深的裂谷,从此,此岸彼岸,过去未来,无法回头。
  死亡是不能反复穿越的门,人类尚不成为人类的时候基因里就刻着这种认知了。她过去没想过,仅仅是知道,也不觉得认可或者不认可三种脑子的那个理论,不觉得自己要长出表面的皮层,才能算是有人格的人类。现在才觉得,自己是因为有大脑皮层,才感觉到这种失去、感觉到基于失去的痛苦,感觉到巨大的空无。
  就像一种震惊,还来不及把它转化为难过,它只是悬置在那里。
  第二天白天,吊丧的人往来不绝,她坐在一旁只是觉得很困,时不时要起来端茶倒水,父母年纪也不小了,熬夜守灵迎来送往已经够累,她于是还要负责扮演孝子,跪下还礼。舅舅呢?熬完夜在睡。表姐呢?表姐才是真正的孝子啊,不管怎么说,是表姐姓钱,不是她。
  然而表姐哀伤过度,精神近于崩溃,来了之后哀悼过,就坐在外面树荫下,什么也没干。她偶尔端着橘子瓜子和茶水出去,路过表姐身前,只感觉到空蒙的目光。
  她昨晚和母亲回去休息,实际上也没有休息好,梦里无限重复黄昏发生的事,自己不断做着心肺复苏,不断按压,梦里的手臂不再生疼只是僵硬,好像梦里的手臂不是手、人不是自己,只是已经出现过的无法忘记的场景,不是电影,不是重现,不是再次经历,就是场景,这倒是让她理解为什么受到极大刺激的人做噩梦。场景里的一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冰凉的脸颊上的胡茬,生的留存和死的温度,还有那个无法回避让人也觉得顷刻浑身发冷的巨大事实,外公死了。
  “死了”,多沉重的词,生命的终点。那边还有没有存在之物她不知道,但与她已经无关了。
  没睡好,白日上来也就更加困倦。但她撑着。
  但她也希望,祁越会在。不知为何,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也就无所谓,难道独生子女还能退到哪里去?照祁越说,有朋友啊,是啊有朋友。祁越甚至与她分享过朋友的爸爸去世一班同学如何轮流去守灵帮忙的。然而现在呢,她没有,她也不想呼唤,她觉得自己可以,只是在心理上,忽然希望祁越在。
  我觉得我很镇定,其实也未必呢?办事的时候我会茫然地走错路,丝毫没有发现,直到快到才发现不对,这不是我。而我还想成为妈妈的肩膀,我知道她难过,我希望她能够在我的肩膀上释放伤心,不然等到什么时候?我不想留下她一个人,即便其实不是,但我是女儿,她是妈妈,这是无可替代的。
  可我……
  她又打开手机,看见祁越留下的最后一条消息,说明天就到,假请好了,“等我”。
  等你。
  下午三点的殡仪馆,和凌晨三点有什么区别呢?也许凌晨三点的我更清醒,更冷静,远离灵堂上本不该有的嘈杂和路两侧的喧嚣,我可以安安静静地,感受这件事静静地发生、流转,思考很多,我还来不及思考的事情,比如小时候外公说的话、脸上的微笑、玩味的表情,那些现在才来想的为什么已经永远得不到解答……
  至于那些为何如此设置、你们为何不哭、人是怎么没的、谁在谁不在,我都不想解释,我只要你在我身边,你是谁我都不解释。
  你是谁和他们有什么相干?你是我的。
  电话响起,祁越。
  “我在——一个坡道这儿,是上去吗?”
  她拔步就跑,一口气下山去,远远地就看见祁越在山脚下阳光里站着,别无遮挡,微微皱眉看着她。
  她什么话都不说,只往祁越那里跑。祁越明白她的想法,于是张开双臂,一把揽入怀中,两人静静地拥抱着,刺眼阳光里,她闭上眼,好像顷刻找到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
  末了,是祁越出声,说停在哪里,阿姨还好吗,我们过去看看?
  她这才牵着祁越上山去,也不在乎别人看不看,爱看不看,径直带到妈妈面前,又一起介绍给爸爸,然后交待各处是什么,祁越见风俗无异,和妈妈商量一番,就在收礼还礼的位子安顿下来,开始招呼工作。
  本来说让章澈负责记账收钱,祁越去跑腿。没事的时候,就坐着陪着章澈。未几,下午三点,几乎没睡觉的她看着祁越的身影,开始昏昏欲睡。茫然间,看见祁越转过身来,拿过背包脱下衣服,给她快速包了一个枕头,垫好,又给她盖了一件,这才守着她睡去。
  她沉沉做着梦,梦境光怪陆离但也清晰,也清醒着,听得见周围人讲话,有人只是办事,祁越也就接待;有人问祁越是谁,正好妈妈回答,说是章澈的朋友,很好的朋友。
  祁越笑笑,说来帮忙。
  那人——好像是长辈——说,哦哟,那真是好朋友。
  过了一会儿,有几个年轻人来,嘴上说着“朋友朋友”,不知是谁的,祁越没动也没离开,只是坐在身边守着自己,轻声与对方说话。她也不想起来,梦里的理智思考着这是谁,又觉得似乎谁也不是。当年的同学们早已星散,还有联系的那几个自己也没刻意通知,何况人家干嘛来?
  表姐出来了,哦,是表姐的朋友。她听见祁越记账、收钱、还礼,声音动作都很轻柔。她想告诉她不用这样,但又不想起来。
  过了一阵,她的那几个老同学真的来了,一进来就把她叫醒,她才起来会客。丧事会客,总给人一种不断交待伤痛的感觉,好像是什么罪行,需要反复陈述事实再表达自己的想法,才能获得本质上一种宽宥原谅似的认可——怪事,我家老人去世,我还要你宽宥?
  我也许只能由自己宽宥,只有那走了的人才有资格原谅我,哪怕也许他觉得没有什么好原谅的,是我自己,不断会想,当时要是早一点打120、不要把病人扶起来、早一点知道心梗急救的知识,又会怎么样?会不会现在大家只是在医院里、老人只是躺在病床上?
  医生说是大规模心梗,就是送医及时也未必有救。她也知道自己不会久留家乡,照顾病人的重担最后还是会掉在母亲肩上。但这些都说服不了自己。
  和朋友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看着祁越在那边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以前祁越说,看蔡澜的书,写他的老师重病之后认为,人生顶好是横死。感觉不到折磨痛苦,甚至来不及害怕恐惧。祁越一定这样说,然后安慰她说老人并没受多少罪,然后说我理解你,我都明白。
  爱情之所以动人,大概就基于这种绝无前置条件的亲密与关联吧。
  末了,朋友去,妈妈来,让她去把沉默地坐在一边的外婆送回去。她一愣,还是祁越主动出来问,可有车,可有钥匙,有的话她开车。如此又是送去,又是和外婆上楼,又是反复叮嘱生怕外婆有什么不好,又回来,又是跑腿处理这些那些,最后又困了,七点多,开始靠在祁越身边安睡。
  睡吧,祁越说,四点我会叫你。
  你不睡吗?她问,话音未落就觉得自己傻。
  而祁越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我不困,你睡吧。
  她就靠着她睡着了。这期间父母是否过来和这个无言却有行动、因而以行动被认可的“女婿”说话,如果说了又说了什么,她一概不知。她甚至一个梦都没做,甚至不知道身边人的离开,好像还是在家里,睡在和祁越的床上,说是搂着她,有时祁越半夜醒来去厕所自己也毫无察觉般酣眠。
  再醒来,是妈妈叫醒自己。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睡在妈妈的身边,懵懂中四下查看祁越何在,还不及问也不及妈妈回答,看见祁越在门口烧纸。火光映红祁越平静的脸,那眼睛里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只有如何把隐藏在层层叠叠的灰烬里的烈焰全部释放的认真。